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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如晦被送回不了斋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明若无给他吃怒血灵丹,激发他最后的生命力。他从昏迷中苏醒,脑子里塞了浆糊似的,昏昏沉沉一片。许多人围着他,有好多仆役端着盆进来,又端着盆出去,盆里装的是他的血。苏如晦的视野越来越模糊,眼前蒙了层雨幕似的,看不分明东西。然而他感觉到似乎江雪芽和周小粟一直在,还有一身血污的桑持玉。

周小粟不住哭啼,边哭边推搡桑持玉:“你走开,你把我师哥害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苏如晦没有听见桑持玉的回应,光听见周小粟哇哇直哭。玉儿好了么?为什么不吭声?思绪像一根根游丝,溃散着,好像就要彻底断裂。手背忽然溅上一滴水滴,紧接着啪啪嗒嗒,一串豆大的水滴砸在他手背上,冰冰凉凉的。他懵然想,下雨了么?

手边立着桑持玉白如幽魂的身影,不停被周小粟推着,木偶似的立在那儿不动弹。苏如晦迟迟地明白过来,是玉儿哭了,他的小媳妇在为他哭泣。他好想起身让周小粟别推人家,他和桑持玉已经私定终身,他要是死了,桑持玉就算他的遗孀,周小粟以后要管人家叫大嫂。

忽然间,周小粟的哭声止住了,师父温和的嗓音传来,“玉儿,晦儿五脏俱裂,血流不止,这天下已没有救他性命的灵药。不过,我还有一个险招。你有所不知,你的体质与他人不同。只要你剖出心头血救晦儿,晦儿或许有回天转机。你可愿意赠晦儿一碗心头血?”

这是什么法子?苏如晦骇然,剖心头血,还要一碗,玉儿还能活么?什么救人,这分明是以命换命的法子!他动了动手指,嘴唇翕动,江雪芽摁住他,道:“都要死了还不安分!”

千万别答应,苏如晦内心嘶喊着。死就死了,他苏如晦才不怕死!

他呼喊着,没有人听得见。寂静里,桑持玉开口:“整颗心,都给他。”

***

之后明若无如何动刀剖心,植入苏如晦的身体,苏如晦都不记得了。他喝了麻沸散,睡到第三天早上才醒。事情全是江雪芽告诉他的,说过程如何如何凶险,周小粟两次被召进药室,施展秘术为苏如晦和桑持玉痊愈伤口。还说大掌宗得到消息,漏夜打开无相法门,亲临苎萝山。最后江雪芽啧啧感叹,“大掌宗生得是花容月貌,后半夜我光顾着看他,忘记看你了。”

甫一醒来,眼前是他自己的小屋,拳谱刀法被人收拾过了,整整齐齐垒在乌漆案上。他坐起身,低头解开衣带查看自己的身子。没有刀痕,更无破口,完完整整和以前一样,连破皮的地方都没有,苏如晦几乎以为这鬼门关前走一趟是他做的梦。

师父的医术又精进了。

苏如晦觉得他这伤好得不太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他那时候不学无术,脑子里装的净是吃喝玩乐,正经事没地方放,便不再细想。

门外响起喧闹声,苏如晦穿好鹿皮小靴,一边穿衣裳一边推开门。天光正好,院子亮得刺眼。苏如晦手搭凉棚遮光,远远瞧见周小粟站在对面,西厢房的门口,指挥着仆役把后院杂物堆回西厢房。桑持玉抱着包袱,沉默地立在门口。

“既然你已经休养好了,就快走吧。你以后不许住在这儿了,回你的山洞去。”周小粟朝桑持玉努努嘴,“快点儿,收拾好你的衣裳,赶紧滚蛋!”

桑持玉愣了会儿,垂下长长的眼睫,抱着包袱要走。

“等会!”周小粟夺过他的小包袱,检查里头的东西。里面没什么值钱的物事,大半是苏如晦、江雪芽和周小粟送给他的小玩意儿。很难相信桑持玉出身秘宗,竟身无长物,比苏如晦这个没娘的孩子还穷。

周小粟把苏如晦送的三头小狗,江雪芽和她送的绒花、闹蛾子挑出来,哼哼道:“这些都是我们给你的,你不许带走。你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离开就是什么样。你听好,我们跟你绝交了,从今往后不许来找我们玩儿。”

“绝交……”桑持玉轻声重复。

“对,绝交!”

“周小粟!”苏如晦气得眼前一黑,撑住廊柱稳住自己,“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是你发痴!”周小粟叫道,“师哥,你看看你自己被他害成什么样儿了!他们都说他是小怪物,大龙爹娘全没命了。得亏他有个好师父,是大掌宗,硬帮他把事儿压下去。师父救你那天我全听见了,连大掌宗都说他是怪物,要师父让他变成正常人!”

“你——”苏如晦胸口疼,这回他真相信他是被剖过胸膛了。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一个老嬷嬷过来劝架,“晦公子刚醒,快进屋歇着吧。粟娘子,莫再气你师哥了。那姓桑的小贵人既然是打山上下来的,就让他回山上去吧,你们俩莫再置气了。”

周小粟撇嘴,嘟囔道:“反正我不和怪物住一块儿。”

苏如晦痛得直不起腰,竭力想说什么,老嬷嬷把他抱起来送进屋。桑持玉站在木廊下,静静看苏如晦消失在门后。他把怀里的小包袱交到周小粟手里,什么都不带,两手空空,一身白衣。周小粟让仆妇领他回山洞,仆妇们面面相觑,露出惧怕的神色。她们都害怕桑持玉,听说大龙爷娘死相极为凄惨。

“不用了,我认得路。”桑持玉平静地说。

他孑然一身出了梨花院,走到门口略略回过眼眸,望向苏如晦紧闭的门窗。他抿了抿唇,沉默地离开。

苏如晦被摁在屋里整整两天,这两天他常听见不了斋门口遥遥传来哭喊声,说是大龙的亲戚把大龙爷娘的尸体横在不了斋门口,逼迫明若无交出后山小洞天的桑持玉。事关大掌宗的亲传弟子,苎萝镇上一级县令亲自来督察案件。最终结果是大龙夫妻拐卖世家子,判处车裂之刑,因为犯人已经死亡,不做惩处。大龙一家不服,明若无给足了他们银两,还不收钱银医治大龙,他们才不再来闹事。

苏如晦心里不平,那叫大龙的压根不是个好东西。澹台净是指望不上的,秘宗律条由他一手创制,这些年来他修明法制,推行律令,以身作则。他是桑持玉的师父,为了避嫌,苏如晦伤好他就回昆仑了,大龙爷娘一案他避而不问。若是苎萝县令混账点儿,判处桑持玉有罪,苏如晦相信,澹台净二话不说,定会把桑持玉关进大牢。

又躺了一天,这天苏如晦终于发觉自己失去了秘术。明若无原本遮遮掩掩,想着怎么同他说好。周小粟和江雪芽这两日待他也极为小心翼翼,生怕他受刺激似的。秘术者和普通人不一样,前者是天上的云鹤,后者是地上的牛狗。失去秘术,对一个秘术者来说是天大的打击。苏如晦蒙着被子郁闷了一个时辰,爬起来吃吃喝喝,睡得比猪还香。明若无叹息连连,直道这小子没心没肺。

等第四天,苏如晦寻了个机会捆好被褥衣裳,背着巨大的包袱夤夜偷溜出门。鬼鬼祟祟潜行到不了斋门口,迎头撞见他师父和澹台净。他心里头怵澹台净,因为他这个阿舅成日板着个脸,谁离他近点儿谁就冻成冰碴子。

“去哪儿?”明若无笑眯眯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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