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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裴真很不对劲,按照这厮穷讲究的性子,怎么也不可能叉开腿像青蛙似的蹲在那儿。这种流浪汉的蹲踞姿势放在百里决明身上很正常,放在裴真身上着实诡异。

无声无息地绕到裴真侧面,他看清了这个蹲踞的人。那人正撕扯着包裹谢岑关的衣袍,裴真怕包得不严实,布条打的结全是死结,上下左右扎了一层又一层。那人撕得龇牙咧嘴,低头准备掏出刀来割。

“你奶奶的!”百里决明扑过去,将那人按倒在地,“哪来的小王八羔子!”

那人一惊,捂住头大喊:“饶命饶命!”

“你哪来的?干什么呢!”百里决明掐着他的脖子,怒道。

“少侠饶命!”那人放下手,哀嚎道,“在下姜陵,越郡姜氏的弟子。方才见少侠在此小憩,腹中又实在饥饿难耐,一时昏了头,想要窃少侠的包裹填腹。少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百里决明单手燃起火折子,屋子顿时亮堂了一角。对着火光,这厮领口的银线葵流光溢彩。百里决明认得这葵花,的确是宗门的标识。姜陵衣襟和袖口都破得丝丝缕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抓过,身上还有许多血污和白糊糊的东西,手也抖个不停,显然经历过一场酷烈的大战,约莫是死里逃生。

“你是穆知深手下的?”百里决明看他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你知道穆师兄!”姜陵眼睛一亮,打眼瞧见百里决明正脸,又是一喜,“秦少侠!原来是你,你不记得我了?上回宗门大比我和你同台打擂,被你一招击败!我知道了,你是座师派来救我们的,对不对?”

又是个被秦秋明打过的,百里决明怕露馅,随口敷衍了几句,“还没找到穆知深。我这儿没干粮,都在裴真那儿,裴真呢?”

他从姜陵身上退下来,姜陵叫道:“裴先生也来了!先生在哪儿?”

“问你啊,裴真在哪儿?你没看见他?”

姜陵忙摇头。

百里决明举起火折子,幽暗的小屋里一览无余,只有他和姜陵两个人。裴真的风灯搁在地板上,蜡烛已经烧光了。他记得睡觉之前蜡烛有一大截,至少得烧一个时辰才能烧完。他睡的时间超过了一个时辰,裴真没有叫他。

裴真不见了。

他能去哪儿?那小子不像是会擅自行动的人。百里决明绕着小屋检查四周,一面询问姜陵。

按照姜陵的说法,他和穆知深一行人在粮仓遇袭,鬼怪足有八人,内廊尽头又有不知名的恶鬼逡巡,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灵机一动,扎入面粉袋和死尸抱在一起,屏息静气,意图用诈死蒙混过关。没想到这法子真的奏效,鬼怪都追穆知深去了,没有管他。他心有余悸爬起来,却发现陷入了一间又一间小屋之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走马廊。他不停走不停走,干粮都在同伴那里,身上的存货很快吃光了,饿了好几顿,肚子抽抽地疼。头晕眼花的时候,终于遇见正在小憩的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睡得很不安稳,嘴里一直叽里咕嘟说梦话。姜陵那时心里有鬼,想要偷百里决明的干粮,就没有叫醒他。但姜陵隐约见他哆嗦着嘴唇,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

“长脖子,长脖子,长脖子。”

“长脖子?”百里决明问,“什么长脖子?”

他想起红光里的那个长脖恶鬼,难道是梦见那玩意儿了?

“这该问你啊……”姜陵挠挠头,“少侠,你梦见什么了?你好像特别害怕的样子。”

百里决明也想不明白,细细回忆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那声鬼里鬼气的呼喊,然而他阴寿五十余年,从不知道他有个死掉的弟弟。

十有八九是撞鬼了,他想。未附体的鬼魂四处飘荡,在极偶然的情况下能对现世产生影响,譬如鬼喘气、鬼压床之类的,那多半是有鬼魂跟着生人,想要伺机夺舍。定是有胆大包天的鬼魂想搞他,好他个龟孙,惹谁不好竟然惹他。

算了,当务之急是找裴真。

连心锁不亮,灵力催不动。仙门做的什么破玩意儿,一点用都没有。百里决明察看屋里,烂木架子边上有一块地被清理过,没有灰尘,好些杏花丝缎帕子铺在上头。两摞写着字的丝绢一左一右,堆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册绢书摊在帕子前边。不用想,一定是裴真坐在这儿阅览绢书。他怕脏,拿帕子垫屁股。左边的绢书灰尘没有被清理,约莫是还没开始看的,看完的堆在右手边,他可以想象裴真用帕子遮住口鼻掸灰的模样。

摊开的绢书放在地上,百里决明弯下身看上面写着什么。上面写的东西不多,竟然是中原文字,不是玛桑羽虫篆。

今天是弟弟住下来的第三十天,弟弟惧怕腌臜贼的眼睛,我把他们全部吊起来,用绷带把他们的眼睛遮住,弟弟就不怕了。我昨天又去给弟弟找吃的,本来还想见见娘亲,我想跟她说我有弟弟了。我好久没有同娘说过话了,娘总是躲在屋子里,不理我。娘到底怎么了?

今天是弟弟住下来的第六十天。弟弟变笨了,不吃东西,连话也忘记怎么说了。我好担心,他到底怎么了?

我要有耐心,只要时间够久,他会想起来的。

百里决明看着“弟弟”发了好一会儿呆,姜陵喊他才回过神来。

母子……一对母子。

他倏忽间明白了,这是黄泉鬼国唯一的母子,只有可能是他们。“娘亲”应该是黄泉鬼母,“哥哥”是恶童。鬼母因为某种原因对恶童避而不见,恶童独自在阴木寨彷徨,直到遇见一个误入鬼国的小孩。

恶童给小孩儿找吃的,这小孩儿食用的鬼国的食物,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百里决明想起无渡的警告,绝对不能食用鬼国的东西,他一直很好奇食用鬼国食物的后果是什么。手札里说小孩儿变笨了,不吃东西,连话也忘记怎么说。这个状态……极像是化鬼了。

翻阅其他绢书,记载用的文字都是羽虫篆了,有一部分裴真在一旁做了翻译,基本都是禁术,其中就有“拘鬼召灵术”。上面写说练了拘鬼术的人会失去自己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鬼影,成为习术者的半身。其中佼佼者拘禁的鬼不止一只,便会有不止一个影子。百里决明又想起拘他的那个人,他可不想成为别人的影子,一时怒从中来,气得牙痒痒。

绢书旁边,有一溜脚印从烂木架子旁向神龛处延伸。应该是裴真看绢书看到一半,被什么东西吸引,便放下绢书,往那边走。或许是神龛那儿传来了什么声音,因为坐在烂木架子这儿,视线都被几排架子和帘幕挡住,无论如何是看不见梢间的神龛的。

声音?会是什么声音?

百里决明举着火折子跟着脚印走,姜陵紧紧跟在他身后。光晕一点点照亮黑漆漆的梢间,绛红色的旧帘子罩着十一面女人神像,他们莫名觉得这神像的每一张脸都在盯着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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