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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被招安入朝的那年,祁胜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没读过什么书,一朝从反贼匪寇之子变成了朝中新贵,脱下粗布衣裳换上绸缎锦衣,也掩不住满身愚钝粗糙之气,一度沦为京都笑柄。

可是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父亲,竟喜欢上了名动京都的大美人——他的母亲。那时先帝正用得着祁家,一道旨意赐婚,将祁家的泥腿子与出身书香门第的大美人绑在了一起。

都道鲜花插在牛粪上,揭开盖头的那晚,祁胜看到的,是新婚妻子满脸愤恨又悲戚的泪水。

祁夫人艳冠京都,又颇有才气,不甘心嫁给这样一个粗鄙之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祁胜冷脸相待。直至生下祁炎,她便将毕生的精力花在培养儿子上。

祁炎知道,母亲不遗余力地教导自己识文断字、通读经史,是不想让他成为像祁胜那样胸无点墨的粗人。可即便如此,祁胜对妻子的爱依旧卑微深沉,像是傻到没有自尊,不知疲倦和疼痛。

那些年少时不懂的情-爱偏执,在遇见纪初桃后,一切都懂了。

祁炎调转脚步,朝偏厅行去。

听到脚步声,祁胜扭头擦了擦眼泪,方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与亡妻有着五分相像、却比自己还高上些许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儿子心思深,朝堂或军中的那些事,他并不懂。

祁炎已经许久没有认真瞧过母亲的画像了,记忆中那张优雅冷傲的美人脸似乎已变得模糊斑驳。

适逢中元,他便取了线香跪拜,将奴仆备好的瓜果等物奉上。

“炎儿,你娘不爱吃酸!”蓦地一只粗糙的大手伸来,取走了果盘中的葡萄,换上熟透的蜜瓜。

见祁炎怔愣,祁胜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你会不会觉得爹啰嗦?”

他“唉”了声,显出几分落寞来:“你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我啰嗦,说话既不风雅又不好听,听得她耳朵难受。”

“不会。”祁炎道。

他爹就是这样,没文化,一根筋,从来不关心儿子打了多少仗、受了多少伤,亦或是在谋划什么危险而又张狂的行动……他愚钝如斯,却偏偏清楚地记得亡妻每一个细微的喜好。

或许是渐渐开始理解父亲的偏执,祁炎今夜难得想多说两句。

“以前儿子心中总是不平衡:凭什么将士们在外面出生入死血洒疆场,而有的人却可以歌舞升平享尽人间太平富贵,直到动情后方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温柔耀眼的人,值得用生命去追寻守护。”

他望着母亲端美清冷的画像,徐徐道:“爹,儿子喜欢上了一个人。”

祁胜有些讶异,他还以为儿子和他母亲一样,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谁呢。

祁胜“唔”了声,小心地问:“需要爹去提亲吗?”

重点并不在于“谁去提亲”这等末节之上。

“如若娶她,必是刀山火海。朝中明争暗斗,此消彼长,我不能舍下权势,是怕将来护不住她。”

祁炎默了会儿,继而道:“所以,我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替她剪除一切后顾之忧。置之死地,方能搏一线生机。”

哪怕用尽手段和谋算,也要踏平坎坷阻挠,娶她为妻。

祁胜愣愣站着,半晌没有回应。

祁炎本就不指望他爹能给出什么支持或是建议,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炉,哑然道:“就这样。”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苍混的嗓音传来:“炎儿……”

祁胜讷讷的,望着儿子高大挺拔的背影道:“爹没用,帮不了你什么,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是炎儿,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去做罢,自你娘大去,爹已无牵无挂了。”

祁炎微顿,随即目光更坚定清寒了些,沉沉道:“儿子明白。”

……

公主府,寝殿烛火晦暗。

纪初桃做了一个梦。梦里旷野星垂,无数天灯如同萤火照亮夜空。

但下一刻,那些天灯都中邪般烧了起来,如流星般拖着长长的火光坠落。她身处的地方由旷野变成了宫墙,宫殿在燃烧,树木在燃烧,她的视线亦是一片灼热的猩红。

外头一片喧闹,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焦急地唤着大姐和二姐的名字。

继而寝殿被人大力踹开,刺目的红光中,只见一条漆黑可怖的身影逆光而站,手中长戟上滴着浓稠殷红的鲜血,朝她裂开一个狰狞的笑来:

“宫中清君侧,有些乱。卑职奉命前来保护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要乱跑,当心误伤。”

那人说着“保护”二字,纪初桃却只感到了恶心和恐慌。

她转身就跑,跑得肺腑都要炸裂,耳畔尽是冷风呼啸和烈火燃烧的哔剥声。

“三公主在这!别让她跑了!”有人在身后大喊。

纪初桃慌不择路,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熟悉的画面,一场危机,梦境似乎和以前的零碎片段衔接上了。

然而她还未看清作乱之人的身份,还未等到她的英雄出现,就被人强行唤醒。

“殿下,殿下!”

天刚蒙蒙亮,拂铃披衣坐在榻前,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低声道:“殿下做噩梦了么?一直在唤大殿下和祁将军的名字。”

头昏脑涨,纪初桃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可心里那股慌乱却并未随着梦醒而消失。

她不敢拿大姐和皇帝的性命冒险,喘息片刻,索性掀开被子坐起,吩咐道:“更衣,本宫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