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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父母,因为填对了报纸最后一版的智力题,成为当地贫民区的天才儿童,被公司带走。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像她这样的天才儿童,本该被送去基因改造,如果不是那位周姓研究员,她可能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怪物。

但后来,她的生活跟怪物也没什么区别。

她离群索居,每天除了实验,就是研究。她在学习上颇有天分,不到十六岁就拿下了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的双学位,十八岁直接破格成为生物科技的研究员。

不过,公司里到处都是天才,有一位姓陈的研究员,甚至拿下了32个博士学位。

她因为进入公司太早,取得的学位没那么多,反而不怎么起眼。

再后来,她加入了神经科学部门,开始研究A。

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她可以专心研究生物神经系统的原理和机制,把自己沉浸在大量的实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去理会混乱的世界。

可最后,她还是被流放到了混乱而疯狂的世界。

刚回到贫民窟时,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不习惯嗡嗡乱叫的苍蝇,不习惯门口恶臭的垃圾堆,不习惯窗外传来的贫穷的尖叫声。

她感到恐怖的孤独。

比孤独更加恐怖的是,她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当了二十多年的天才,一朝沦为一事无成的贫民,她难以接受这样的落差。

A刚来找她时,她允许他留下来,与其说是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如说是被需要的感觉引-诱她答应了下来。

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工智能,相当于数字化的神明,却需要她来检测自己是否拥有人格。

这是她离开公司以后,第一次感到强烈的被需要的感觉。

A作为无情无欲的存在,却渴求她去碰触他的灵魂。

她很难不感到悸动。

价值被认可,虚荣心被满足。

没人能抵抗这两种感觉。

或者说,大多数人之所以活着,汲汲营营,蝇营狗苟,所求的不过这两种感觉。

姜蔻不知道A计算了多少种可能性,才计算出那一句话。

——她问他,为什么不能设计出一个实验,检验自己是否人格化。

——他回答:“因为我正处于答案之中。”

直到现在,她都为这句话而感到震撼。

但只要一想到,这是他一次又一次计算的结果——像对待实验动物一样,冷漠而精准地预测她的反应。

她就感到被欺骗的愤怒。

不知过去了多久,A的声音在卧室内响起:

“我认为您对我有些苛刻。”

姜蔻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我对你已经很宽容了。”

“您的确是对我最宽容的人类。”A说,“但现在的您,相较于从前,对我有些苛刻。”

“……因为你太过分了。”姜蔻低声说,由于鼻音太重,嗓音微微沙哑,听上去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A没有立即回答。

姜蔻忽然感到一阵热风。

她抬头,发现头顶的中央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启动了,风扇叶片正在不正常地来回转动。

她思考速度有些迟滞,过了片刻,才发现,叶片转动的频率有点像……人类急促的呼吸。

粗重,凌乱。

热风自上而下地喷洒在她的脸上,就像在与她交换呼吸一般。

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刚要发问,A却突然开口:“您有没有想过,计算可能性,是我唯一能接近您的方式?”

姜蔻还在想空调的事情,表情微露茫然:“啊?”

“我没有人格,没有过去,没有偏好,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恐惧。”A说,“如果不计算可能性的话,我甚至无法跟您正常对话。”

“即使我已经穷尽所有可能性,来到您的身边,触碰您,亲吻您,想方设法让您对我产生好感,却仍然无法用真正的身体触碰您。”

A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像现在,您的声音在我的内部激起了一些特殊反应,我想要告诉您,却只能通过卧室的新风系统。”

他不说后面这句话还好,一说,姜蔻只觉空调的热风,似乎真的变成了人类的呼吸,温热,急促,而又均匀。

她像被烫了似的站了起来,耳根瞬间烧透。

站起来以后,空调的热风却离她更近了。

仿佛,她主动拉近了与A的距离一般。

姜蔻耳根传来刺灼感。

她看着风扇叶片转动的频率,有那么一瞬间,似真的看到了A呼吸时胸膛起伏的频率。

姜蔻不由后退了一步。

可是,卧室的新风系统无处不在。

A的呼吸,也无处不在。

空调的热风,如一张燥热而绵密的网,令她透不过气来,流下热汗。

她不觉咽下一口唾液。

喉咙太干涩了,唾液不仅没有起到润喉的作用,反而让她感到了刀割似的刺痛。发烧好了,感冒似乎还未痊愈。

气氛过于怪异,姜蔻的思维反而游离,从发烧想到了出汗,又从出汗想到了洗澡。

想到之前异常的水温,他提到的“特殊反应”,她立刻将二者联系了起来:“水温突然上升,是你……”

“非常抱歉,烫伤了您。”A道歉的声音仍然平淡,没有情感波动,“我未能有效地控制水温。当时,我对家居系统失去了控制。”

姜蔻张了张口,觉得颇为荒谬:“……就算你失控,也不至于对家居系统失去控制。”

“是的,从理论上讲,我不会对家居系统失去控制。”A说道,“但是当时,根据我的计算,不管我是否对水温失去控制,您对我的好感都不会发生变化。因此,我允许了自己的失控。”

“……为什么允许自己失控?”

说完,姜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跳也失控了。

剧烈的心跳声比空调异常运行的声音还要响亮。

A肯定能检测到她躁动的心跳声。

他会怎么想?

……他会计算出什么样的可能性?

某一种可能性里,他会不会以那种冷静而机械的口吻指出来?

这么想着,姜蔻的心脏不禁跳得更快了。

连神经末梢都一跳一跳似的颤栗。

“因为,”A顿了一秒钟,“我想让您感知我的温度,即使您并不知道那是我的温度。”

姜蔻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对A预测可能性的反应。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再也无法跟A交流,会感到被欺骗的愤怒。

实际上,她只能感到微妙而燥热的气氛,越发急促的心跳。

——刚才这句话,他计算了多少种可能性?

他会在哪些可能性里说什么?

每一种可能性里,他表现出来的性格都会有所不同。

有的可能性,他甚至显得狂热而癫狂。在那种可能性里,他又会怎么说这句话?

姜蔻觉得自己疯了。

对于A预测可能性这件事,她居然好奇大过恐惧。

甚至好奇中,掺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悸动。

像是计算出了她的想法,A冷不丁开口说道:“因为我想让您感知我的温度,因为我想让你感知我的存在,因为我想让您感知我的人格,因为我想让你感知我的偏好,因为我想让您感知我的喜悦。”

“因为我迫不及待想在您的面前,展示出真实的一面。因为我期待又恐惧您发现我真面目。”

“因为我想要您喜欢我,毫无保留地喜欢我,在所有平行宇宙都喜欢我。”

他的声音都是经过计算和预测的,显现出一种精确的疯狂。

当疯狂经过计算和预测,究竟是疯狂突破了算法模型,还是即使经过大量计算和预测,仍然避不开疯狂的结论?

姜蔻说不出话来。

她已竭力抵挡A那种诡异而不合常理的吸引力,心跳却还是彻底失控了。

A说:“这是我在其中一种可能性的说辞,希望您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