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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士的怒火又被她挑了起来,扯着嗓门答道:“我确定!”

莉齐见他青筋直跳,感到很有趣。“怪不得埃里克总惹我生气,”她想,“惹人生气确实挺好玩的。”

她不急不慢地说:“哦,你别激动,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的意思。人的确能把牲畜关在笼子里,可是,很多马戏团也把欧洲人关在笼子里呀——仅仅因为他们长相奇特,就得到了和野蛮人一样的待遇,这是否说明,这个世界上最文明的种族,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文明呢?”

她这话引起了一阵骚动。男士们面面相觑,都想不明白一位女士怎能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

男士是不能面露愠色反驳一位女士的,刚刚那位男士大吼大叫的行为,已经招来了不少异样的眼光,所以即使男士们对莉齐的异端邪说气得要命,恨不得跟她来一场辩论会,也只能彬彬有礼地撤退。

“我可算明白兰斯为什么会跟莎莉重新交往了!”一个人幸灾乐祸地说,“我承认,德·夏洛莱太太是个罕见的美人,可惜长了一颗帮野蛮人说话的脑袋。这样的美人哪怕长得再漂亮,也很难生出回家的欲望。”

“原来是个留不住丈夫的女人!”刚才那位被莉齐说得面红耳赤的男士,顿时露出轻蔑之色,“可能就是因为太寂寞了,才会去同情那些野蛮人吧。我要是娶了这样一位有恋野人癖的太太,宁可死在交际花的怀里,也不愿意回家跟她亲近。”

“这话可太失礼了,乔治!德·夏洛莱太太毕竟是个上等人,即使她乐意跟黑鬼交朋友,你也不该这样羞辱她。”

一位太太走了过来,说:“亲爱的先生们,你们在吵什么?我们求了半天,才让E先生同意弹琴,全被你们吵没了!”

这位太太的身后跟着一个相貌怪异的人。此人脸色黝黑,顶着一双漆黑的、像是会通灵的眼睛,头戴羔皮帽,身穿白长袍,与周围打扮入时的绅士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礼貌地询问他的名字。这人一面唐突地扫视周围,一面口音浓重地答道:“达洛加。”

“达洛加先生是波斯王国的贵族,”带他过来的太太说道,“想在巴黎定居下来。我正带他四处询问,有没有哪位好心的太太或先生愿意出租自己的公馆呢!”

男士们纷纷表示,他们也愿意帮忙打听打听。

达洛加却毫无所动。他一直在用那双会通灵的黑眼睛观察周围人的打扮,像是在寻找什么。

人们都有些厌恶他的无礼,但想到他是个外国人,又释然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听说波斯人的眼睛能看见鬼!”

人们立刻把话题扯到了最近的闹鬼事件上去,达洛加也停止了打量,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见这个眼睛滴溜溜转的外国人,也对巴黎的大小事如此感兴趣,说话的人兴致高昂起来,把夏洛莱府邸闹鬼的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通。

“德·夏洛莱伯爵昨天一整天都跟莎莉夫人在一起,莎莉夫人催他回去,他宁愿待在嘈杂的剧院后台,也不愿意回自己的住宅。德·夏洛莱伯爵是个正人君子,尽管多情,却决不滥情,肯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才不肯回去。”

“兰斯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他妻子那个样子,他在外面听见有人说她的坏话,都会生气地反驳回去。”

“夏洛莱祖上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会闹鬼呢?”

“闹鬼可能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被家里的母老虎吓得不敢回去吧。”

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笑着说:“德·夏洛莱太太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有钱。我情妇说,莎莉最近逢人就说,兰斯要给她二十万法郎还债。兰斯哪儿来那么多钱,肯定是他老婆给的。这么一看,德·夏洛莱太太宽容又慷慨,甚至愿意接济丈夫的情妇,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德·夏洛莱太太的确是一个美丽又善良的女人,但哪个上等女人不美丽善良?我一想到她那些异端邪说就头皮发麻,她居然暗示野蛮人和文明人并无区别——哦,你们当时要是不拦着我,我肯定能把她教训得哑口无言。”

“乔治,你跟女人计较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知道她们不可能像男人一样有见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听男士们说话的达洛加,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说的那位德·夏洛莱太太,在哪里,长什么样?”

男士们低声告诉他莉齐的位置。

“我说,夏洛莱府邸最近频频闹鬼,德·夏洛莱太太说不定是被鬼附身了,才会说那些怪言怪语,你们下次再听见她说这些话,置之不理就行了,没必要跟她争论。”

“波斯人,”乔治说,“你不是能看见鬼吗?不妨看看那位太太是不是真的被鬼缠上了。”

不用乔治说,达洛加也在仔细观察莉齐。

他对上流社会的聚会毫无兴趣,到这里来,纯粹是因为发现了埃里克的踪影。

他听说,有人接下了加尼叶歌剧院的地基工程,便猜到是埃里克,匆匆赶了过来——只有那个魔鬼,才敢接下这种不可能完成的工程。

谁知,接下地基工程的,是一位冷峻、俊美、举止优雅的音乐家。

达洛加不可置信,怀疑那个魔鬼用了什么手段改变了自己的相貌,跟踪他来到了这个聚会,然后就听到了夏洛莱府邸闹鬼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达洛加一直跟在埃里克的身后,他深知这个人多么可怕——他是最天才的魔术师,在魔术上的成就堪比罗贝尔·乌丹。

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少波斯人都以为他一半是神,一半是人,而当时,他还未到十四岁。

然而,年纪轻轻的他,却全凭想象,为国王建造了一座机关迷城般的王宫。

在那座王宫里,国王可以像幽灵一般自由来去,忽然出现,忽然消失。王宫中到处都是机关暗道,没人知道那位少年建筑家和国王究竟藏身何处。

那段时间,所有波斯人就像活在噩梦里一般,听见最轻微的、耳语一般的声音,都会冷汗直流,寒战连连。

起初,国王将埃里克引为知己,给他极高的地位和巨大的财富。

但很快,他就发现,埃里克的头脑堪称恐怖,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掌控他的才华。

他既是天才,又是疯子,思路极其敏捷,拥有怪诞而丰富的想象力,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精通一项从未接触过的技艺。

不少人以为他是神,就是因为他像是能支配一切自然力量,并将这些力量组合成一幅诡奇梦幻的图腾,让人目不暇接,头晕目眩。⑵

无法掌控,那就毁灭。

国王对埃里克产生了深深的忌惮,认为他必须死,所有为他工作过的人也必须死。

达洛加则是此任务的执行人,但因为埃里克帮过他的忙,便决心要搭救他。

最重要的是,埃里克当时才多大——十五岁,十七岁?

他超凡的天赋,冷峻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总是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达洛加找了一具被秃鹫啄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交了上去。等国王察觉到异样时,他已经跟着埃里克逃到了君士坦丁堡。

在那里,埃里克同样大放异彩,为苏丹改造了无数暗门、密室和神秘的保险箱。

很快,苏丹也对埃里克生出了杀心。他们又不得不离开了君士坦丁堡。

一开始,达洛加还能像同情孩子似的同情埃里克,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像前两位君王一般,对他生出了无名的恐惧。

没人知道这个魔鬼在想什么——他拥有古怪的天赋,性格也极其古怪,时而冷嘲热讽,时而温和有礼,时而像个投机商似的不择手段地做生意,时而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一两个月不出门,就为了创作一首曲子。

他明明冷血无情,满手血腥,有时候却嫉恶如仇。

他们路过新奥尔良时,为了方便,直接在郊外的沼泽地扎营。

到了晚上,沼泽地深处传来一声惨叫,埃里克立刻翻身上马,用靴刺一扎马腹,赶了过去,是一群暗夜骑士——三K党的余孽在折磨一个黑人。

他们头戴白色尖帽,身穿白色长袍,吵嚷着要把那个黑人挂在十字架上烧死,还要烧毁他的房屋,只是因为那个黑人粉刷了自己的小木屋。

达洛加原以为埃里克不会管这种闲事,谁知,他毫不犹豫地拔枪、上膛,一枪击毙了那些暗夜骑士的头目,救下了那个黑人,给了他一些钱,好让他换个地方重新生活。

达洛加简直不可置信,他跟着埃里克走遍了欧洲,甚至来到了北美洲,却还是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是神,还是魔鬼。

每当他觉得埃里克天性善良,只是那张脸让他受到了太多冷遇与不公,以至于他不得不藏起一颗善心时,他又会做出一些极其残忍的事,让达洛加不寒而栗——有个路人仅仅是说了一句“这人好像干尸”,他就抛出绳索,精准地套住那人的脖子,像对待犯人一般,骑马拖行了几百米,直到那人奄奄一息,才漫不经心地收起绳子。

可同时,他又会救助弱者。

他给修女捐钱,赶走无恶不作的暗夜骑士,有空就去保留地看望那些因白人疾病而痛苦不堪的印第安人,亲自采药,给他们煎药。

讽刺的是,他杀人、放火、设下一个个高明而精妙的骗局盘剥富人,从未引起过当局的注意,但当他做了几件不起眼的好事,当局就决心要把他逮捕入狱。

达洛加与他分开,就是因为太多人追捕他们,迫不得已在沼泽地兵分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