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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也直掉眼泪:“老人家莫难过,官老爷一定会替您做主的。”

老太太哭了一通,又擦干眼泪,与李妩道谢:“今日真是多谢恩人了,还不知恩人名讳。”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李妩说着,又道:“沈老夫人,我很同情您的遭遇,只是我们也急着赶路,不能帮您更多,待会儿到了永宁镇,我将你放在镇上衙署……之后,就靠您一人了。”

老太太一怔,没想到恩人会这么快撂下她。虽说她也知道,人家帮了自己,自己总不能赖上人家。可想到自己现下一个孤老婆子,死了全家,浑身上下就一身衣服值点钱,就算到了衙署报官,本地官府能不能抓到山匪另说,可她接下来的吃住该如何办,接下来无论是去洛州、还是回江陵,她连路费都没有……

想到前路的艰难凄凉,沈老夫人热泪滚滚:“我还活着作甚,还不如随他们一起死了。”

朝露是个心善丫头,见人落泪,万分不忍,双眼恳求地看向李妩:“娘子,沈老夫人……也太可怜了。”

李妩也知这老太太之后怕是难过,可她自己都在逃亡,说难听些,不可能还带上个毫无用处的“累赘”,于是她并不接话,只垂着眼皮,保持沉默。

朝露见状也明了。

虽觉得娘子有些冷漠,但到底她是主子,自己都是仰仗着她生活,也不好再说。只好声好气安慰着沈老夫人,目光触及老夫人一直抱着的那个布包,好奇道:“您还有银钱么?若有银钱护身的话,明日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寻摸着回老家吧……您老家总有一两个亲戚可投靠?”

“我家大郎在外做官十五年,也就回过四趟老家,哪还有什么亲戚。倒是在江陵,还有些旧友邻里……”沈老夫人说着,又怕李妩误会她有钱,却藏着掖着不拿出来报答恩人,忙拿着那布包拆开解释:“银钱都叫那些强盗搜刮走了,这里是我家大郎去洛州县上任的公文与信件,还有我们家的户籍与路引那些。我现下身无分文,只能等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报答小娘子今日的救命恩情。”

借着车厢昏朦烛光,李妩瞥过那些文书,忽然出声:“老夫人,可借我看看?”

这些东西如今不过一堆废纸,何况眼前之人是自己救命恩人,沈老夫人哪有不肯:“自然自然。”

李妩接过那个布包,一一看起。

的确是官府任命文书不假,主人家的身份也都清清楚楚。而沈老夫人的小孙女沈雯君,年方十六,江陵人士……

鬼使神差的,一个胆大想法在脑中冒出。

这不就是现成的身份么?

宫女徐月娘的身份,许太后知晓、父兄也知晓、裴青玄若顺着这条线查,每个关卡城池寻下来,自也能寻到她。

可若是,徐月娘惨死在山匪手下,曝尸荒野了呢?

而小官之女沈雯君,带着祖母逃过一劫,手握着全家人的户籍名册,还有父亲赴任的文书印信。此处离江陵一千五百里,山高水远,无人识得沈家人,更无人识得沈家女。

念头一旦萌芽,就如野草般疯狂生长,李妩心口都不禁发烫——

虽说趁人之危有些无耻,可这送上门的身份,若是不用,实在可惜。

目光再次投向泪流不止的沈老夫人,李妩红唇轻抿,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太太,很好拿捏。

若她足够心黑手辣,现在夺了这些文书,再把老太太推下车,便可直接冒领沈雯君的身份。

只是若真那样做了,她与那些山匪也无异。

思忖片刻,李妩压下心头卑劣想法,将那些文书还给沈老夫人:“不知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老夫人流着泪,忿忿咬牙:“报官,给我家那十四口人报仇!”

“然后呢?”

“然后、然后……”沈老夫人喃喃,浑浊双眼满是迷茫:“我就这一个儿子,现在他死了,老家房子卖了、家财都抢没了、奴仆也死了……我个老婆子怕是只能……等死吧。”

一阵沉默后,李妩开口:“我可以帮你。”

沈老夫人怔了怔,一双哭得红肿的老眼看向烛光里,那如玉脸庞恬静如神女的年轻娘子。

那双乌黑坚定的眼眸直勾勾看向自己,有悲悯,但更多是锐利清明:“您若是愿意,以后我便是您的孙女。我有奴仆驱使,可于各大衙门间奔走。我有银钱,可上下打点,更可替你养老送终,护你余生安稳,衣食无忧。”

她的语气冷静到有些冷漠,然而对于处在极度悲恸、迷茫无助的沈老夫人而言,就如神迹、如天籁,如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救命的浮木。

明明眼前的小娘子是那样年轻,与自家孙女差不多的年岁,可她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却带着叫人信服的力量。

沈老夫人好似被蛊住了,讷讷道:“真的…真的吗?”

“真的。”李妩颔首,同时将她的条件抛出:“但我也不是白帮你,我需要这些文书,更具体地说,是你孙女的身份。”

在沈老夫人和朝露惊愕迷茫的目光下,李妩云淡风轻编道:“我是长安商户家的逃妾,老家早已没了亲人,现下身份也不好。可我还年轻,若能换个身份,比如官宦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日后没准还能嫁个良人……”

稍顿了顿,她从容看向沈老夫人:“当然,我不过临时起意,随口一提。老夫人若是不愿,咱们就当萍水相逢,我送你到衙门前,也算结了一桩善缘。”

之后,她也不再多说,只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一副可有可无的淡然模样。

沈老夫人被她这突然的提议也给弄懵了,脑袋乱糟糟地想着。

不多时,马车外传来石娘的声音:“娘子,已经到永宁镇了。”

李妩这才睁开眼,淡淡瞥了眼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沈老夫人,又收回目光,朝外吩咐:“先去镇上衙门,将老太太放下。”

石娘应了声是,而后寻了个路人问方向,赶车朝着衙门去。

这一路,李妩再不提那个想法——若能弄到,自是最好。若人家不肯答应,也只能作罢,之后再想其他办法。

相较于李妩的淡然,沈老夫人脑中是翻江倒海,不停在想。

直到马车停在永宁镇衙署大门,李妩神色淡淡道:“朝露,扶老夫人下车。”

稍顿,又很贴心地安慰沈老夫人:“您大概没力气敲鼓,我让石娘帮您敲,等到有人应声了,我们便走了。”

沈老夫人苍老的面上挤出一抹笑:“多…多谢娘子。”

她由朝露扶下温暖明亮的车厢,外头已是黑漆漆一片,衙署门也紧闭着,只亮起两个大灯笼照着门前两座石狮子,余下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一弯钩月高悬空中,惨白月光笼罩着这全然陌生的环境,叫人心下都生出无边的慌乱与寒意。

在李妩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沈老夫人的无助达到了鼎峰——

于她而言,李妩是她目前唯一的倚靠。

有钱、有奴仆、更有恩于自己,唯一所图,不过一个体面的身份。

终归儿子儿媳孙女都已惨死,留着这堆户籍也不过一堆废纸。

“娘子。”沈老夫人颤颤巍巍转过身,朝车帘里喊了一声:“娘子,老朽愿意,求你帮帮我吧。”

逶逶垂下的苍蓝色车帘后,一片静谧。

少倾,一只白嫩的纤纤玉手掀开车帘一角,露出半张容色婉丽的脸庞,她眉眼微舒,轻声道:“既然如此,朝露,先扶我祖母上车吧,我与石娘交代两句。”

三日后,长安城迎来夏日第一场雷暴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击着窗棂,积水沿着碧色琉璃瓦不断流下,又在湿漉漉的地上激起小小的水花。

今日是李太傅嫡女,李妩的头七。

李府上下已换下婚礼的红绸红灯笼,换作一片凄惨的白。在这瓢泼大雨里,白幡飘摇,哭声、雨声与哀乐夹杂着,整个府邸都笼罩在浓重又压抑的悲哀里。

紫宸宫内,得知楚明诚一袭缟素去了李府,皇帝清瘦的脸庞泛起一抹冰冷不耐:“他不是在与孙家议亲,还跑去作甚?”

“怎么说,也曾为姻亲……”刘进忠弱弱说着,感受到周遭愈发冷冽的气场,咽了下口水,忙道:“不过据奴才所知,上了三炷香,李侍郎就将人请出府了,并未叫他久待。”

实则是楚明诚悲恸过度,晕倒在棺椁前,被李侍郎抬上了马车——的确是没久待。

不过这些刘进忠也不敢说,自从李娘子遇难后,陛下变得愈发沉冷多疑,连带着整个皇宫上下人人自危,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一个不注意惹得陛下不快,丢了脑袋。

余光再瞥见上首之人,只见那张消瘦脸庞再无往日半分温和,眉眼冷厉,周身都散着寒意般,叫人望而生畏。

唉,刘进忠不禁在心头叹着,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啊。

忽的,外头传来暗影卫首领觐见声。

一番行礼后,暗影卫总算带回了新的进展:“陛下,李娘子也许真活着。属下查到,李府出事当日,李侍郎本该在刑部坐堂,午后上值时却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经调查,他那日往富春酒坊去了趟,当日傍晚,富春酒坊送至李府的除了五大坛新丰酒,还有一大缸酒糟。那缸酒糟直送去了玉照堂,说是要用作花肥。”

“属下看过富春酒坊装酒糟的缸,半人高,足以装下一具成年女子的尸骸。”暗影卫首领说着,又顿了顿:“富春酒坊的幕后东家宿晋与李侍郎素有结交,那人不但有酒坊,还有赌坊、妓馆……帮忙弄具尸首,并非难事。”

裴青玄听罢,并无诧色,只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这几日思绪冷静下来,加之再三盘问了梧桐、陈嬷嬷、韩福禄等人,期间也去慈宁宫试探过太后几次,种种不起眼的小线索串联起来,他心下基本确定这一切都是李妩的周密计划。现在暗影卫的话,只是更加佐证了这点——

那个满口谎言、狡诈无情的小混账,并没死。

确定这个,他第一反应竟是长舒一口气。

没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