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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阳光盛暖,照得慈宁宫顶的琉璃瓦光辉耀熠。

一听小皇子来了,许太后坐都坐不住,亲自去外头迎着小孙子。

当那小小的襁褓拥入怀中,看着孩子稚嫩无邪的脸庞,许太后心下既高兴又难受,忍不住红了眼圈,哽噎道:“我可怜的小琏儿。”

她抱着孩子进了屋,奶娘将贵妃给孩子戴长命锁的事说了,许太后听了眼中又泛起泪光。

“我就知道,哪有母亲半点不念着孩儿的呢?”

她坐在暖榻边,低头望向小婴孩,见他也醒了过来,正巴巴地看着自己,一颗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乖孙孙,你阿娘身体不好,日后就由祖母照顾你吧。”

小皇子听不懂大人的话,见着太后觉得眼熟,眨眼露出个纯真的笑。

春去冬来,白驹过隙,转眼间,五年过去。

永熙九年的春日来得格外早,二月底就已是烟柳空濛,绿杨满城,莺飞蝶舞,生机盎然。

这五年内,皇帝选贤举才,励精图治,大渊朝国力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太平盛世之景。

于长安城的百姓而言,今年三月最期盼的不是上巳节踏青郊游,而是戍边多年、名震边疆的肃王一家要回长安了。

“肃王爷可是咱们大渊朝的战神,神功盖世,战无不胜,有他在北庭守国门,那群野蛮的戎狄人压根不敢来作乱!”

“听说他的夫人,那位有第一美人之称的乌孙公主也一起回来!”

“哎呀,说起肃王爷和他家夫人,你真该去春风楼听他家的说书,他们的故事那叫一个可歌可泣,荡气回肠。”

“可不是嘛,想当年他们俩在长安大婚,那排场,那阵仗,这些年再没见过那般隆重的!我那会儿还是个毛头小子,跟在街边看热闹,还捡到了几枚喜钱呢!肃王爷一袭红袍,白马迎亲,真是一等一的威风!”

才子佳人的故事,深受百姓欢喜,而大将军配异族公主的故事,同样叫他们津津乐道。

宫外百姓们翘首以盼肃王一家,皇宫之内的帝王也为之激动不已。

“阿妩,从前朕与你提过许多回谢恒之夫妇,再过几日,他们到了长安,你便能见到了。”

五年过去,皇帝步入而立之年,较之先前,容色并未改变,仍是俊美昳丽,只周身气场愈发威严稳重。但这份威严稳重只对外人,在永乐宫贵妃面前,是一如既往的随和亲近。

“他们家还有三个孩儿,一个大儿子,一对双胞胎女儿。”提起这事,裴青玄语气间掩不住的艳羡:“想当年朕与他在北庭结识时,他还是个不知情爱滋味的木头,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竟有了三个孩子。”

多叫人嫉妒。

三个孩子,其中还有一双女儿。

肃王谢伯缙及其夫人沈氏相貌皆为出众,裴青玄都能想象出那对双胞胎模样有多可爱。

静谧廊庑间,李妩身着一袭浅紫色苏绣月华锦衫,斜靠在朱漆圆柱旁,懒洋洋听着他说话。

提起故友,他的话比平常多了不少,眉眼间的神色好似也回到从前,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恣意。

纤手拢了拢膝头盖着的湖蓝色团花绫缎毯子,明明暖阳笼着她,她却依旧觉得冷,那寒意好似从骨头缝里渗透——尤其过完这个年,这种忽冷忽热的情况好似愈发频繁。

这叫她忍不住去想,熬了这些年,梧桐叶子也要落了罢。

“阿妩?”

耳畔熟悉的唤声拉回她缥缈游离的思绪,愣怔回过神,她望向他,眸光平和,语气也十分平和:“在呢。”

这五年来,他们几乎不再争吵,便是偶尔有争执,只要她沉默,他最终还是会顺她的意思。

正如他从前说的那样——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什么都听她。

五年时光,足以消磨太多尖锐怨气,足以叫人再回头看当年,便觉那时很多事是那样的没必要。

怨也淡了、恨也淡了、更别提什么是爱。

每日夜晚清晨,睁眼闭眼间,看着身旁躺着的男人,不知不觉成了习惯。时间一久,心里好似有个声音在说,她这一生大抵就这样了吧。

“我在听。”她搭着毯子,头颅半靠着朱漆柱子,问得漫不经心:“肃王此番回来述职,会留多久?”

“朕与他多年未见,自想叫他多留些时日。”

裴青玄在她旁边坐下,大掌去牵她的手,觉得冰了,眉头皱起:“日头虽大,但到底还是初春,你身子弱,还是少吹风。”

语毕,弯下腰来,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搂着朕。”

李妩无奈轻叹,到底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由他抱着进去。

裴青玄大步往内,只觉怀中之人越发地轻,犹如抱着一片羽毛,一片叶,甚至是一缕握不住的风。

“太医院那些废物,这些年用过的补药方子也有二十几副了,吃了那样多,还是这般轻飘飘,一点肉都补不上。”大掌握在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软腰,他眉眼低沉收着力道,生怕一不小心折断。

“我这副身子……也就这样了。”李妩抬眼看着他:“御医们也都尽力了。”

“不许说这种话。”裴青玄嗓音低醇,狭眸牢牢盯着她:“你得活的比朕久。”

“生与死,哪是人力能决定的,老话说,阎王爷要你三更死,哪敢留人到五更。”李妩说得云淡风轻,雪白脸庞带着无所谓的浅笑:“再说了,活那么久有什么好的。祸害遗千年,我这人呢,虽薄情寡义,但与你比起来,还差许多……所以大概是我死在你前头。”

“越说越荒唐。”捏着她腰的手掌不由加重:“再胡说,朕把你丢下去。”

“你才不舍得。”

李妩毫不慌张地勾着他的脖子,慵懒像只猫,无精打采阖着眼:“你要舍得撒开手,早就撒了,何至今日。”

听出她话中深意,裴青玄喉头一哽,而后低下头,以额撞了下她的额,低哑嗓音透着几分无奈:“你这小混账,朕定是上辈子欠了你。”

他欠她?李妩眼皮轻动,大抵上辈子他们互相造孽,今生才有这段孽缘。

又过了几日,肃王一家进了长安。

便是李妩不怎么关注肃王家的动向,但这家人名声太盛,就连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闲时也都聊着肃王家的一切。诸如肃王爷是如何威风、肃王妃如何美貌,他家那三个孩子如何乖巧漂亮,肃王和肃王妃如何恩爱……

就连她的儿子裴琏,也因肃王一家,除了初一十五这两个固定来给她请安的日子,难得出现在了永乐宫。

彼时李妩才将午睡起身,走到桌边想倒茶喝,透过半敞的雕花窗棂,看到花丛旁安静看书的小皇子。

盎然春意里,小小儿郎面如冠玉,青色锦袍,脖间挂着一块长命锁,乌发束起,手握书卷,午后融融春光透过树叶花木,洒了他一身碎金斑影。

李妩执杯,隔窗遥看这一幕,不觉愣神。

一眨眼,当年那个小小婴孩便长得这样大了。

也越长越像他的父皇。

犹记小时候,她曾问过裴青玄:“玄哥哥,你小时候是何模样呀?”

那时裴青玄似被她这孩子气的问题问住了,略作思忖,摇头道:“记不得了。”

她当时枯着眉,耸肩叉腰一脸惋惜:“那多不公平,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可我却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

没想到幼年一句童言,多年后,竟以这种方式实现。

直到素筝走近提醒,唤了声“娘娘”,李妩才回过神,眨了眨眼,再看花丛里,已不见那抹小小的身影。

她眼底闪过一抹诧色,以为方才是自己午觉睡迷糊了,出现幻觉,转脸问素筝:“我好像瞧见了大皇子?”

素筝笑吟吟道:“是,大皇子半个时辰就来了,听说娘娘在歇息,特地叫奴婢们别打扰,他自寻了书看。”

提起大皇子,皇宫上下也是无人不夸。

不说皇子那副继承爹娘优点的出众相貌,无论是才智,还是性格,那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朝臣们原先还总催促着皇帝选秀立后,广纳后宫,多多绵延后嗣,为皇家开枝散叶。毕竟堂堂帝王,独守个伤了身子再难怀嗣的病恹恹贵妃,实在不成体统。但大皇子的聪颖睿智、谦逊稳重,那是有目共睹,便是再挑剔的文官也挑不出错处,朝臣们渐渐闭了嘴,心底认下这位未来的储君,甚至为保大皇子地位更加永固,近几年还有不少朝臣上表,请皇帝册立贵妃为后,以示大皇子乃嫡出正统。

却不知皇帝在顾虑什么,明明对贵妃独宠多年,却迟迟未提立后之事。

后来催得急了,陛下黑着脸当朝发了一通火,将上表之人揪出个典型,拉下去打了二十大板,便再无人敢催。

且说现下,素筝伺候着李妩梳妆:“奴婢瞧着,皇子又长高了些。”

李妩望着镜中那张可谓美丽却透着丧气的脸庞,别扭地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笑:“他初一来给我请安时,你也是这样说的,今日才初四,太后是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三日又长高了?”

素筝被这话呛了下,双颊泛红,噘嘴嗔道:“主子,你知道奴婢嘴笨的。”

“与你开玩笑呢。”李妩抬起头,目光温和看向素筝,这丫头陪在她身边这样久,说是要侍奉她一辈子不嫁人,的确叫她也为难过一阵。不过她也替素筝想好了未来的路:“日后……若我不大好了,你就去大皇子身边伺候,替我好好看他,到底能长多高。”

素筝上一刻还笑着,听到这话,立刻鼻酸了:“主子,你怎又说这话!”

“好,不说了。”她道:“大概人上了年纪,就爱念叨。”

“哪里上年纪了,您才二十六,还年轻着呢!”

李妩没接她这茬,只叫她继续梳头。

待到梳妆完毕,她回头看了眼屏风后那道静静立着的影子,轻声道:“叫他进来吧。”

稍顿,又补充一句:“去厨房,端些他爱吃的茶点。”

素筝弯眸笑道:“娘娘放心,早备上了。”

她屈膝行了个礼,转而快步往外去,声音清脆温柔:“小殿下,娘娘请您进去呢。”

孩子的声音稚嫩,又带着小大人的沉稳:“多谢素筝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