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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走后,明华章独自坐在沉郁富丽的客房内,身上的墨迹已经干涸,他却良久未动。

隐姓埋名十七年?,他们虽不知?他,他却能时常见到他们。明华章亲耳听着庐陵王被流放、相王被?圈禁,亲眼见证太?平公主改嫁他人、融入武家,亲身经历李唐皇室被屠杀殆尽、人为抹除的十年?。

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毫无疑问,他愿意为了兴复李唐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当他真正站在太?平公主面前,终于能和自己血缘上的亲人相认时,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温情,甚至称得上不欢而散。

明华章看着屏风上振翅欲飞的蝴蝶,突然想到明华裳。如果今日面对这些事的人是她,她会如何?

可?能她压根不会来,既然来了,就不会和太?平公主疏远冷淡,把场子闹僵。哪怕谈话并不愉快,她也能笑语盈盈应下?,把所有人都哄得开怀,然后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等一出门,她一点都不受影响,回到宴席上依然能开开心心用膳。

她总是如此,无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总是活得清醒又敞亮。不像明华章,多思多虑,别别扭扭,不敢投入地爱,也不敢放肆地恨。

明华章想着她,眼波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他低低叹了声,起身,去屏风后换下?被?弄脏的白衣,穿上一身墨紫色圆领袍。

他出门做客时都会带一套备用衣服,没?想到今日用上了。明华章换第一套衣服时非常随便,毫无赴宴的自觉,但现在换备用衣裳,他却留了许多心。

他也不知?道,太?平公主会在宴会上搞送花这一招。他不是一个肤浅的人,也不在乎外人评价,但是,选俊才时,明华裳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他?

明华章预估一炷香到了,才离开房间,往宴会方向走去。太?平公主果然安排好了,这一路基本没?碰上什么人,明华章尽量挑着避光的地方走,在穿过一个花园时,明华章耳朵微动,仿佛听到树后有说话声。

明华章脸色慎重起来,悄悄靠近声音来处。他藏在树影下?,拨开枝桠,意外地发现来者?并不是预想中的敌人,而是明华裳。

夜色朦胧,细长的连翘枝从旁边垂下?,落在水面上。亭子坐落在草木包围中,昏暗幽静,从外面很难注意到,因?此,里面的人也没?发现外面有人经过。

一个女子坐在凉亭中,发髻上简简单单簪着珠花,面庞泛着明珠般的清冷荧白,不是明华裳是谁?

明华章惊讶过后,心渐渐冷了下?来。他原本打算出来找明华裳,但被?太?平公主使计调走,他相信明华裳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并不担心她,放心地跟着太?平公主的人走了。他和太?平公主试探、相认、争吵,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没?回去?

她似乎有些冷,双手紧紧握着,不时搓动手指,但依然不肯离开,很认真地和什么人说话。

她对面的人隐没?在灌木丛中,看不清面容,但从衣服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

明华章脑海里立刻冒出和明华裳先后脚离席的苏行止,但被?他强行打住。不可?能的,明华裳有多嘴甜心狠他最?清楚,她看着一团和气没?有棱角,其实?心中十分清醒,如果对方的存在会妨碍她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王爷皇帝站在面前,她都会毫不犹豫掐断任何一丁点可?能。

在太?平公主的宴席上,周围来来往往随时会经过人,这么危险的地方,她怎么会和一个男子私下?会面呢?

明华章不信。他就像自虐一样,哪怕答案呼之欲出,他仍然一动不动站在树丛后,偏要亲眼看到答案。他们谈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终于,那个男子动了,起身往外走,明华裳紧跟着追出去,穿过横斜疏影,明华章看到了那个男子的面容。

是苏行止。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落下?,仿佛听到了云台上缈缈传来的审判。轻柔,和缓,却雷霆万钧。

苏行止身材颀长,冷硬肃穆,毫无怜香惜玉,一步顶旁边女子两步。但那个女子却不放弃,追在他身边说着什么,甚至主动伸手拉住对方。

明华章眼神漆黑沉寂,静静看着这一幕。

幽径里,明华裳正试图说服苏行止。明华裳听到苏行止说他亲妹妹已经死了后,心里狠狠一咯噔,知?道事情朝她最?不愿意相信的方向奔去。

她立即改变策略,尝试拉拢苏行止。然而苏行止听见明华裳怀疑苏嬷嬷,当场脸就黑了,明华裳好说歹说,才让苏行止相信,他的祖母骗了他。

镇国公府虽然不是二十四孝模范人家,但镇国公没?有妾室,同一年?二房、三房没?有孩子出生,哪里来的内斗能让苏嬷嬷抱走一个女儿?如果苏雨霁是真正的明家人,那明华裳和明华章之中,就有一个是假的。

明华裳原以为是她,现在越看越觉得像明华章。她自己也就罢了,事关明华章,她怎么能让苏行止到外面乱说?

明华裳希望苏行止对此事保密,暂时不要告诉苏雨霁,等她查明白了再做安排,但苏行止不同意。

苏行止话不投机半句多,拂袖就要走人,明华裳顾不得许多,她强行拽住他的手臂,拿出自己多年?来糊弄镇国公的功力?,眼巴巴、水汪汪地望着他,真诚说:“苏兄,我并不想为难你,但事情没?查明白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变数。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查出结果,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告诉苏姐姐?”

苏行止板着脸,冷硬道:“我与她之间没?有秘密,我不会欺骗她的。”

“这怎么能叫骗呢?”明华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双眼愈发可?怜巴巴的,煞有其事道,“这叫为她准备惊喜。你难道不希望将?一切查明白后,亲口告诉她真相吗?耽误一两天不妨事,现在我们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贸然告诉她未必能让她开心,说不定会害她卷入未知?的麻烦中。苏兄,苏阿兄,求求你了。”

苏行止一直不为所动,但听到“未知?的麻烦”时,他眼神闪了闪,迟疑了。

是啊,如果真如明华裳所说,镇国公府根本没?有像样的内斗,能让一个公府千金流落在外的意外,会是什么?他不在乎明华裳、明华章的死活,也不在乎得罪镇国公世?子后会不会影响仕途,但他不能拿苏雨霁的安全冒险。

最?终,苏行止退步了。他冷着脸,硬邦邦道:“好吧,我姑且再信你一次。”

明华裳大喜,她注意到苏行止的视线,忙松开手,笑着为他拂了拂袖:“多谢苏兄。苏兄正直守公,深明大义,真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呢。”

苏行止瞅了她一眼,很佩服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想到这可?能是苏雨霁的姐妹,也不欲和她的家人闹太?僵,便缓和了脸色道:“明二娘子过誉。天色已晚,二娘子单独待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二娘子回宴会厅。”

“那就有劳苏兄了。”明华裳非常给面子,笑道,“苏兄,请。”

两人隔了半步往宴会厅走,明华裳心怀鬼胎,苏行止也有意交好,两人一路你恭我让,看起来其乐融融。等到了宴会厅后,苏行止在阶前止步,说:“前面就是女客厅,我不方便靠近,明二娘子请回。”

明华裳道谢,她走上回廊后发现苏行止还在,莞尔朝他叉手:“多谢苏阿兄,我们改日再见。卷宗的事,还有多劳烦苏兄。”

苏行止面上冷冷淡淡,心里却道哪怕你是苏雨霁的亲戚也要按章程办,徇私想都别想。苏行止目送明华裳进门后才转身,绕了一段路,进入男厅。

殿里斗诗投票正到热闹时,没?人留意明华裳不见了。明华裳贴着墙边进来,看了一会,很自然地融入人群中。

身周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殿外有一双眼睛,跟了她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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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评诗活动可?谓神来一笔,这看似是一场男女间的调情游戏,然而最?终得票数是李家的王爷多还是武家的王爷多,却很能反映出人心向背。

不过最?终结果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收到最?多红花的不是东宫太?子一系,也不是最?得女皇恩宠的魏王一系,而是相王的庶出三儿子临淄王。

太?平公主听到宫女统计的结果时,她都愣了下?,随后笑道:“看来,最?得女人心的乃是三郎。三郎,你若不自罚三杯,可?说不过去。”

太?平公主最?开始颇为意外,李家这么多人,怎么都轮不到一个非嫡非长、没?有继承权的小小郡王,但她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临淄王是相王的儿子,不涉及皇位之争,为人风流倜傥、处处留情,他拿到所谓“长安第一俊才”,大家听到只会会心一笑,觉得这不过一个风流艳名。要是最?后真是太?子的儿子当选,传入宫里,女皇恐怕会多想。

临淄王看来也有些出乎预料,但他为人豪爽,见状大大方方起身道谢,连饮三杯,动作潇洒自如,颇引人好感。这个小插曲过后,太?平公主让人将?笔墨收起,传舞姬登台献舞,开始第二轮玩乐。

明华裳着实?佩服这些王孙贵族的精力?,斗诗后看歌舞,歌舞后又行酒令,一轮接一轮地作乐,仿佛不会累一般。明华裳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还是不可?避免地喝了好几杯酒。

哪怕是果酒,喝多了依然会醉。明华裳感受到果酒的后劲上头了,她不敢再待在大殿里,借口更衣,躲出去醒酒。

她寻了个清净的地方吹风,百无聊赖地想里面还要闹多久。忽然,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明华裳连忙回头,看到一道纤影踉跄到树边,扶着树干呕。

明华裳怕她出事,忙起身:“永泰郡主?”

永泰郡主干呕了一会,胸腔中的恶心感总算散了些。她扶着树干起身,猛不防一阵头晕,多亏明华裳及时扶住她才没?有栽倒。等站好后,永泰郡主后怕不已,她抚住腹部,心有余悸对明华裳道:“多谢。”

明华裳也被?吓了一跳,问:“郡主您身子不方便,为何不多带几个人,怎么自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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