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书屋mfshuwu.com

北野说:“下雪啦。”

陈念说:“下……雪啦。”

“下雪啦。”他重复一遍,音低如大提琴,清沉朦胧。

“……下雪啦。”

“雪地里,”

“……雪地里,”陈念无意识用力点了一下头,勉强把话说出口。

“来了,”

“来了,”

“一群小画家。”

“……一群小画家。”

北野:“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陈念:“……”

“别紧张,在心里说几遍,再慢慢说出来。”北野说。

陈念垂眸,按他说的在心里念了几遍,才极缓慢说:“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她说完,小心而隐悦地抬眸看他;他虽低着头,也正看着她,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折,目光从眉骨下射过来,极淡地笑一笑,低下眸继续看书了。

夕阳在脸颊上轻轻一触,心就跳乱了节奏。

“小鸡画竹叶,”

“小鸡画……竹叶,”陈念未可知地磕巴了,自觉地垂下头。

女孩的心思像一个湖泊,而他的声音是湖上的泡沫。

“小鸡画竹叶。”北野重新念,嗓音低沉;

陈念收了心,轻缓说:“小鸡画竹叶。”

“小狗画梅花。”

“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几步就成一幅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

他在洞里睡着啦……”

窗外的天空色彩缤纷,不知不觉,太阳就下山了。

烤面包香味飘进来。

一切都成了金色。

早晨,纷繁的人声从窗外传来,北野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睁开眼睛,他缓慢地回身看,床上空空如也。

北野一下子坐起来,屋内景象一眼收纳,陈念不在。

北野跳下床,盒子还在,两只鸭子却不见了。

卷帘门从里边锁着,北野从窗户跳出去,站到院墙上望一眼巷子。陈念不会自己跳下去,何况带着两只鸭子呢。

天空中传来缥缈的读书声。

北野回头望一眼,沿着消防楼梯上到楼顶,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语调四平八稳,声音天生轻柔: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她停下来,琢磨了好一会儿,又继续,“瓶口又小,里边的水不多,……它喝不着。怎么办呢?……”

她捧了本书坐在楼沿边,脚荡在空中,因低着头,一缕碎发掉下来,她捋了捋,过会儿又掉下来。

北野过去坐到她身旁。

陈念把书阖上,放到一边。

两人肩并肩坐在早晨的楼顶上,脚下人群忙碌,楼房高低错落,远处一条铁轨,杂草随着铁路线消失在天边。

陈念说:“我找书的时候……看到这个。”

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

陈念看着他,眼睛问话;北野却偏作不知:“想问什么?”

她没办法,只得用言语说出来:“……你看过?”

“没。”北野手撑在背后的地面,望天,“我妈买的。”

陈念“哦”一声,点点头。

隔几秒了,他冷笑:“拿来当道具扮演修女。”

陈念似懂非懂,蹙眉看他,但他看着远方,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她从他的眼里看出,他想离开,去远方。

火车笛声破风而来,陈念眺望。铁皮车载着无数人驶向远方。一个多月后,那里边也会有她的身影。

两个少年远望着。

金色的烤面包香味又飘来了,少年们饥肠辘辘。

北野突然站起来,说:“去流浪吧。”

逃跑吧!

男孩和女孩很快达成一致,决定了离家出走。

为期一天。

他们带着吉他和鸭子,心怀与平时不一样的期待和紧张,从院墙上跳下去;他们买了新鲜的烤面包,当做干粮;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菜篮子,小山羊,老头子,乞丐……都让他们新奇,让他们入迷。

一天,他们能走多远?

他们心跳加速,沿着巷道一路走到火车公路交叉站口,自此远离城市,沿着铁轨往远方走。

走到江边,两个少年停下来坐在岸边,吃面包补充能量,看着货船客船穿梭而过,船上的锅炉房冒出一股股白烟。

休息够了,他们继续走。

过了三水桥,铁轨在杂草丛生的大地上蔓延。

一整天,他们似乎走了天涯之远。陈念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学校,家,一切悄然离去,它们对她施加的影响减弱了,消失了。

她自由了。

她和他并肩走在铁轨上,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脚底的铁轨传来震颤,北野说:“火车来了。”两人从铁轨上跳下去,鸣笛声由远及近,他们走在杂草高过人的这边。

而另一边是向日葵花田,陈念望着,说:“那边好看。”

“那就过去。”北野说着,走上枕木。火车飞速驶来,百米开外。少年穿过铁轨,踩着枕木飞跃到向日葵的那一边,回头冲她招手,“来啊。”

陈念心一紧,身子往前晃了晃,扭头看,迅速扩大的火车头像一只巨大的机械昆虫。

七十米,五十米,火车声响震耳欲聋,陈念的心剧烈搏动,她往前迈了一步,第二步如千钧重。

身体跃跃欲试,精神高度紧张,她的心要冲过去!

三十米,十米,……

嗖!……

向日葵和少年被红色的怪物吞噬,火车横亘在两人之间。

陈念最终没跳出那一步。

强风与气流像要把她的脸扯掉,把她的驱壳和灵魂撕开。她的白裙子在风中拉成一面旗帜。

火车疾驰而过,少年重新出现在那片向日葵花田,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天地寂然;一趟看不见的火车永远停在那里。

五月,花开草长,云动风轻,陈念站在兵荒马乱的铁轨这边,逃跑的刺激潮退下去,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绵长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