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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由“亲征”引起,必当由此处引出话题。鞑靼、瓦剌、兀良哈,他知之甚少。有顾卿透出的讯息,仍要继续揣摩。

不过,知道三者间的恩怨纠葛,明白彼此强弱,于现下已是足够。

必须佩服太宗皇帝的智慧,早早在草原布下棋局。如不是土木堡之变,大明二十万精锐尽失,无论瓦剌还是鞑靼,此刻都不会是明军的对手。

盆中火苗熄灭,杨瓒站起身,走到藤箱前,取出弘治帝赐下的金尺和牙牌,神情肃然,背愈发挺直。

求得这把金尺,本为保全自身。现下却有了另外的用途。

面向宫城方向,杨瓒郑重行礼。

想扳正熊孩子,非寻常手段可行。金尺在手,说不得要演上一场好戏。

翌日,朱厚照仍是没有驾临西角门。

群臣无法,只得将奏疏全部送到内阁。

礼部等着朱厚照登位的令谕,急得火烧眉毛,偏偏正主一点不急,看闲书不算,听说还召见了为先帝炼丹的道士。

正逢杨瓒入值弘文馆,不似谢丕顾晣臣,杨侍读压根没在偏殿露面,手持御赐的牙牌金尺,直接行过三大殿,立在乾清宫前,请求觐见太子。

“杨侍读?”

闻听张永回报,朱厚照脸上闪过片刻犹豫。

张永和谷大用早看不惯刘瑾连发谗言,撺掇太子殿下不上朝。今番得着机会,自是尽力劝说太子见一见杨瓒。

内阁三位相公没办法,这位杨侍读总该有辙。

假如杨侍读也铩羽而归,当真会让刘瑾那厮得意,将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当日,朱厚照在气头上,刘瑾趁机上谗:“殿下乃是万乘之尊,他日登上大宝,将为一国之君。朝堂之上俱为殿下臣子,君君臣臣,自当尊奉殿下之意,如何能够违背?”

“奴婢都晓得的道理,朝堂文武岂会不知。此番讽谏,必是欺殿下年幼。”

“殿下万不可退让,否则,今后恐万事不能做主!”

一番话直刺朱厚照痛处,激起更大的火气。

矛盾既成,又有刘瑾在一旁煽风点火,自那以后,朱厚照干脆不上朝,同内阁针锋相对起来。

张永几个说话渐渐没了分量,急得嘴角起泡,仍是没有办法。

说得再多,奈何殿下听不进去!

杨瓒觐见给了几人希望。

刘瑾不是得意?

等到殿下被杨侍读劝服,回心转意,看这老小子还怎么张狂!

“既然是杨侍读……孤当见。”

一直窝在乾清宫中,朱厚照也是无聊。

杨瓒横空出世,引得朱厚照视野开阔,之前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渐渐入不得眼。憋着一口闷气,他才同内阁僵持到今日。翻着刘瑾送上的闲书,早就乏味无比。

“殿下召杨侍读觐见!”

唯恐朱厚照改变主意,张永一溜小跑,亲自为杨瓒引路。见到杨瓒的神情,扫过他捧在手里的金尺,背后陡生一股寒意。

“张公公且近一步说话。”

杨瓒略微缓和表情,低声向张永打听,太子殿下不上朝,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永左右瞅瞅,捡着重要的说出两句,重点提及刘瑾。

“是他?”

“是他!”张永咬牙切齿,“这个-奸-佞-小人!咱家咒他生儿子没-屁-眼!”

“……”

该拍手叫好还是提醒一句?

杨瓒终是决定,沉默是金。

两人走进乾清宫,朱厚照正在暖阁里等着。刘瑾和谷大用伺候在旁,对杨瓒的到来,心情截然不同。

“臣杨瓒,拜见殿下!”

杨瓒行礼,待朱厚照叫起,面色严肃道:“殿下,臣斗胆,殿下为何不上朝?”

朱厚照皱眉,表情顿时冷了下去。

“杨侍读也认为孤年轻鲁莽,不知晓是非?”

杨瓒很想说“是”。事情不合心就犯熊,还能有什么解释?

好在理智压住-冲-动,暗中咬了咬腮帮,杨瓒正色道:“臣以为,殿下欲仿效太宗皇帝,出征塞外扫平鞑靼,并无可指摘之处。”

“孤就知道,杨侍读知我!”

没等朱厚照高兴太久,杨瓒话锋一转,问道:“既是出征关外,臣有诸多疑问,还请殿下为臣解惑。”

“杨侍读尽管说。”朱厚照信心满满,大有策马扬鞭,挥斥方遒之势。

“殿下可曾看过边塞舆图?”

朱厚照微愣。

“鞑靼同边军战力对比如何,殿下可知?边将何人擅攻,何人擅守,何人擅用战车,何人擅用火器,殿下可知?”

朱厚照僵住了。

“先人兵法,殿下可曾知晓?孙子、孙膑、吴子、尉缭子、孔明、六韬,殿下可曾详读?”

朱厚照开始石化。

“昔年太宗皇帝亲自领兵,横扫草原。中军大纛一起,兵锋过处,鞑靼瓦剌无不闻风丧胆。”

顿了顿,杨瓒加重语气,“太宗皇帝如何排兵布阵,如何驱策骑兵,布下神机营,殿下必是成竹在胸?”

石化的太子殿下开始皲裂,碎渣掉了一地。

杨瓒乘胜追击,道:“臣不才,略通孙子兵法。其谋攻篇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殿下可有解?”

朱厚照终于从石化中恢复,脸色瞬间涨红。

“孤……孤……”

朱厚照自幼不好读书,《大学》、《春秋》、《资治通鉴》轮番讲读,也未必能记下几篇。

自从杨瓒出现,太子殿下打算拾起书本。然每每见到两位学士,坐在课堂上,仍是云里雾里。无论听得多认真,始终半懂不懂。

况且,朝中文武皆有共识,一国之君,勤政爱民即可。带兵打仗是武将的事,压根不必劳动天子。

太子殿下不主动提出,自然没有哪位学士翰林闲着没事,撇开经史子集,拿出兵书讲读。

朱厚照是倔,却不是真的不讲道理。

言官的讽谏,满篇大道理,三句话不离开垂统继承,五句话不离江山社稷,朱厚照耳朵磨出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只会越来越烦。

与之相对,杨瓒当面发问,手段简-单-粗-暴,更有逾越-嫌-疑,却如醍醐灌顶,直接敲在朱厚照的脑门上。

回头想想,不懂排兵布阵,不知悍敌底细,兵法都没熟读过一部,亲的哪门子征?

就算内阁三位相公同时脑袋被门夹,放太子离京,除了给鞑靼送菜,就是给鞑靼送菜!

“孤想差了。”

朱厚照满脸通红,老实承认错误。

打过巴掌必须给颗甜枣,杨瓒当即道:“殿下有爱护万民之心,何错之有?”

“孤……孤今后必定苦读兵书!力求早日亲征!”

苦读兵书?

甭管怎么样,至少比窝在乾清宫不见人要好。

劝说完朱厚照,杨瓒的目光扫过暖阁内几名中官,在刘瑾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臣知殿下忧心国事,必不会懈怠朝政。此番行事,必是受不肖之徒误导。”杨瓒正色道,“殿下,内阁三位相公皆为大行皇帝重托的扛鼎之臣,忠言逆耳,实是一心为殿下着想。”

“孤……知道。”

“殿下,是何人误导殿下?此人必心怀叵测,挑-唆-殿下同内阁生出嫌隙,辜负先皇,居心险恶,坏我大明江山!”

朱厚照下意识看向刘瑾。

虽不觉一定如杨瓒话中严重,然提及弘治帝,一根尖刺却是扎得结实。

“是你?!”

杨瓒故作恍然,擎起弘治帝御赐的金尺,厉声道:“当日臣在御前受命,正色立朝,发奸擿伏,严如鈇钺,绝不容情!今日,臣擎此金尺,惩此-奸-徒,以儆效尤!”

话落,恭敬向朱厚照行礼,旋即大步走到刘瑾面前,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举起胳膊,一尺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刘瑾面上浮出一道血痕。

打人不打脸。杨瓒此举,是彻底同刘瑾划清界线,也将对方得罪个彻底。

一下只是开胃菜,紧接着,杨侍读正式上演计划中的好戏。在乾清宫东暖阁中,在朱厚照愕然的注视下,在张永和谷大用的-抽-气声中,将刘瑾抽了个结结实实。

“谗言太子殿下怠政,不肖!”

啪!

“致殿下同朝臣生嫌,奸佞!”

啪!

“愧负太子殿下信任,当诛!”

啪!

刘瑾被抽得涕泪横流,瞪着杨瓒,满眼赤-红。

然杨瓒手持弘治帝亲赐金尺,太子殿下都要敬重几分,他不敢闪躲,更不敢反抗,只能连连向朱厚照求饶,阐明忠心。

“殿下,奴婢一心为殿下,绝无他心!杨侍读必是听信他人之言,误会奴婢!”

杨瓒手臂发酸,闻刘瑾所说,目光一厉。

听信他人之言,是指他暗同内廷沟通消息?这是被抽还不忘上眼药?

不服?

好,抽到你服为止!

顾不得手臂发酸,又是十尺下去,刘瑾的脸肿成猪头,话都说不明白。

朱厚照咂咂嘴,倒是没生杨瓒的气,回想起刘瑾前番所言,心中多出几分了悟。

彻底见识到杨瓒的威风,张永和谷大用眼中再次冒出星星。

别看杨侍读平时守拙藏锋,关键时刻,当真威武!

乾清宫东暖阁之事很快传到内阁。

刘健三人对坐,良久无语。

“先帝竟赐下一把金尺?”

既有此意,为何不托付庙堂重臣,而是交予一名七品编修?

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是想不通。

最终,还是李东阳面露浅笑,将堆积如山的上言扫到一边。

无论大行皇帝真意如何,有金尺在,太子殿下应不会继续怠政,这些讽谏,暂时是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