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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官队列之前,刘健李东阳抬起头,目光直对上刘瑾。刘健更是眉头深锁,目带寒光。

近些时日,天子和群臣针锋相对,停弘文馆讲读,不至文华殿经筵日讲,必是有人进谗。

内官不可结交外臣,是开国立下的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几位尚书,都从各自渠道得悉,天子一日比一日固执,一日比一日难说话,这位刘公公的作用委实不小。

“陛下万乘之尊,*八荒皆为陛下所有,陛下所-欲-之事,何能不行?”

刘瑾自认做得隐秘,殊不知,消息早传到刘健等人耳中。

错就错在,他不该在乾清宫外说这句话,而且时机不该抓得那么“好”。

当日,朱厚照在朝堂之上发落两名言官,廷杖之后直接发还原籍,十年不用。更不听文武劝诫,增各地镇守太监禄米,连刘健和谢迁的面子都不给。

退朝之后,内阁三人坐在文渊阁中,都无心翻阅奏疏。

思及天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刘健谢迁眉间深锁,连李东阳也无法维持淡然。

未能防微杜渐,容其壮大,以致养虎为患,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不欲害己,必当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齿。必要时,一刀结果其性命,是最好的办法。

官-场之上,内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样。

三人皆-浸-淫-仕途多年,刘健更历经四朝,无不深谋远虑,深谙庙堂规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击中要害。

针对天子身边的内官,尤其是刘瑾,三人态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剑、煽风点火之人,必不能留。

刘东阳主张上请天子,将其驱逐出神京。或发送南京,或遣至皇陵,总之,将人撵走即可,再择老成内官侍奉天子。

刘健和谢迁则不然。

“此等奸邪之人,理当诛杀!”

二对一,刘健态度坚决,有善侃谈的谢迁助阵,李东阳势单力孤,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出言。

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紧抓各地镇守太监不放,即有六部和内阁的推波助澜。先处置镇守太监,打开缺口,即可顺理成章清除天子身边的隐患。

故而,内阁袖手旁观,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

依刘健的想法,天子年轻,幼-时未经挫折,处理政事好率性而为。日子久了,恐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意见。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既为清除内宦,也为压一压天子,教其沉稳,刘健立意强硬到底。

谢迁支持刘健,对李东阳所言“怀柔”,虽觉有理,仍只能抛开。

“为天子者,内当秉政劳民,外当长驾远驭。我等为臣子,理应扶持礼法,规劝天子敦诗说礼,远佞亲贤,诛灭群小!”

“宾之诸多顾虑,未免有些懦弱,瞻前顾后,助他人威风,实不可取!”

劝不得刘健回头,李东阳无法,只能再请见天子。

结果同之前一样,朱厚照就两个字:不见!

几次三番,李阁老有些心凉。

一边过于强硬,一边持续犯倔。

以常理而言,刘健和谢迁的想法并不能算错。实际上,的确在为天子考虑。换成弘治帝,必会全盘采纳。甚至是成化帝,都会择条接受。

但龙椅上的不是弘治帝,而是弘治帝的儿子,虚岁十六的正德帝!

弘治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百般宠爱,养成活泼好玩,爽直的性格。

刘健欲行铁-腕,对这位进行“挫折教育”,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局面只会闹得更僵。

事已至此,李东阳心中叹气,表面仍要同刘健谢迁保持一致。

天子不听劝,水越搅越混,内阁便不能显出不和。

事情尚未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损伤的不过是些挑梁小丑,微末小卒,天子只在内卫和三大营折腾,顺便给镇守太监加几石禄米,下令锦衣卫东厂严查“违制”,并未触动群臣的根本利益。

李东阳能做的,唯有沉住气,等待时机。

让刘健罢手,必不可能。

从今上登位,刘阁老便积下一肚子火气。朱厚照几次犯熊,更是火上浇油。

为弘治帝临终嘱托,为使朱厚照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刘健绝不会让步。必须让少年天子知道,治理国家,处理政事不能全凭己愿。任用臣子更不能依靠个人好恶。

肆意而为,不听劝诫,亲信内臣,惩治耿介,绝非明君所为!

有刘阁老为后盾,群臣底气更足,直谏的奏疏越来越长,措辞越来越严厉。

朱厚照看得火大,更加觉得,满朝文武都在和自己对着干。这次顺了他们的意,日后必被群臣压制,做事束手束脚。别说重启出海的计划,连出皇城都不可能!

刘瑾不是没想着继续煽风,奈何司礼监王提督火眼金睛,他煽一次风,就会被收拾一次。手段越来越狠,刘公公抗击打能力再强,也有些撑不住了。

于是乎,在杨瓒回京之前,朝堂之上君臣互瞪,火星四溅,仍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好似各立天平两端,不停加着砝码,却都选最小的拿,最大的几块始终堆放在一旁,无人问津。

少年天子-政-治-经验不足,不晓得如何打中七寸,只在边缘敲砖碎瓦。

朝臣分成三派,一派坚决拥护刘阁老,甘当马前卒;一派同李阁老相类,忧心局面不可收拾;还有一派,两不相帮,每日上朝均袖手垂眼,事不涉己绝不轻易开口。

但是,无论如何站队,无一例外,没有一人站在天子身边。

利益决定一切,颠扑不破,千百年不变。

不能怪朱厚照亲近内官,朝堂之上,少年天子实在是孤立无援。

就在双方勉强维系平衡时,一封弹劾奏疏拉断紧绷的长弦,巡按御史刘玉,赫然抓起一块重量级砝码,咣当一声,砸上天平托盘。

“劾选婚太监吴忠不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镇守太监身上打不开缺口,改从选婚太监下手。

有人看到机会,立即上奏,附议刘御史,并四方搜罗证据,言之凿凿,必要将吴忠拿下。

意外的,刘健和谢迁没有出声,六部尚书也是皱眉。

蹦跳得最欢几人,犹不知闯下大祸。

当真该庆幸,天子刚坐半年龙椅,诸位老练大伴多不在宫城,要么前往守陵,要么往南京养老,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张永等,尚未经过历练,并不晓得此事背后机窍,更不会明白,上奏的御史已搬起石头,稍有不慎,就会砸伤所有文官的脚。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倒是知晓几分,碍于后--宫不干涉-朝-政,又牵涉皇后人选,天子大婚,只能看着着急,没有半点办法。

至于张太后……不提也罢。

线既然扯断,天平倾斜,平衡不再,局面终会被打破。

只不过,这个打破局面的人不是阁臣,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武官勋爵,而是刚刚从宣府归来,仍带着朔风气息的杨瓒。

单看锦衣卫搜集的消息,并无法掌握直观印象。

立身朝堂,听过几位同侪的激昂发言,杨瓒终于明白,朱厚照为何犯熊到这个地步。

本该支持他的人,全都站在对立面。盯着他的钱袋不说,还要把给他攒钱的人收拾掉,神仙也会冒火星。

“镇守江西太监董让,废格诏书,聚敛财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贪婪无度,怙恶不悛;镇守山东太监朱云,贪酷不法,已为民患。俱求罢黜,押解回京,以罪论处!”

“北直隶选婚太监吴忠,奉旨办事,不严守法令,纵下人索取贿赂,改划名册,今已查证属实,请陛下严惩!”

“宁晋、静海等县处皇庄管事太监,擅税往来客货,得银钱巨万。以为皇庄之名,加苇场之税。其豺狼为恶,致使民怨沸腾,不可不究。请陛下召还管事太监,以法论处。欲奉孝两宫,可将庄田交于户部,佃种小民。参功臣田,亩税银三分,输内库进用。”

直谏的御史慷慨陈言,一心关注天子反应,半点不知,户部尚书韩文正瞪着他,双眼冒火。

弹劾皇庄管事太监不法,自行其事便罢。

将庄田交由户部管理,怎么想出来的?

皇庄是天子私产,交由太监管事理所应当。出产如何征银,早有定制。正如自家田产,在律法容许范围内,向佃户收多少粮,岂容外人置喙。

这位倒好,自己抻着脖子挨刀不算,还要拉上几个垫背。

盯着天子内库,几番想要掏钱,已很是过分。打起皇庄主意,简直是嫌死得不够快!

听到此言,朱厚照果然黑脸。

召还镇守太监已是老生常谈,耳朵都听出茧子。

选婚太监事情未决,竟又打起皇庄的主意?接下来,是不是要将内库交出来,他们才满意?

怒火冲头,朱厚照猛的一拍龙椅。

“大胆!”

“陛下,臣一心为国……”

“为国?”朱厚照气得脸色铁青,“是不是朕将承运库交出来,你们才肯罢休?朕自内库出军饷灾银,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在哪,是不是早已搬进尔等家中?!”

气到极点,朱厚照说话再无半分顾忌。

哪怕是群臣上疏,请裁革皇庄田亩,朱厚照都不会这么生气。无论革除多少,皇庄仍是天家财产,毋庸置疑。

将皇庄交给户部,算怎么回事?

说句不好听的,朝中官员,无论贫富,族中都有祭田。若有人出言,管理祭田的族人犯法,不如将祭田交给外姓人管理。是高兴的点头,还是怒起揍人?

凡是有脑子的,都不会选择前者。

怒到极致,朱厚照忍无可忍,不听群臣“请息怒”之声,甩袖走人。

刘瑾知道不好,忙提高嗓门,喊一声“退朝”。小跑步跟上朱厚照,急匆匆离开西角门。

群臣被晾在殿中,左右看看,目光集中到内阁三人身上。

刘健当先起身,话不多说一句,抬腿走人。虽气天子妄为,对做事不经考虑,自作聪明的官员,他更看不上。

李东阳和谢迁紧随其后。

三位阁老带头,文臣武将方才陆续起身,退出殿门。

走下石阶,众人皆面带忧色。路过王御史身边,轻轻瞥两眼,浑似在看一个死人。

耿直可以,但不能愚蠢。

蠢到这个地步,着实是世见少有。和弹劾选婚太监的刘御史,称得上一对“蠢友”,必当留名史书。

名声好坏,端看史官笔下春秋。

退一万步,也逃不脱四个字:蠢笨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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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脑袋不适合朝堂,为身家性命考虑,也该回家种田。

行过金水桥,群臣三两为伴,走向宫门。

杨瓒落在最后,慢下几步,悄悄脱离队伍,调头向乾清宫方向行去。

文官队伍里,一名青袍给事中忽然停下,驻足观望杨瓒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惊讶,神情变得复杂。

“严兄为何停住?”

“好似瞧见了杨侍读。”

“杨贤弟回来了?”王忠大喜,四下张望,未能发现杨瓒,颇为遗憾,“严兄既看到杨贤弟,为何不叫住?”

“我……”话到嘴边,严嵩突然改变主意,改口道,“只是背影相似,并不十分肯定。”

王忠点点头,旋即想起杨瓒同谢丕顾晣臣交好,他若是回京,二人必然知晓。当即对严嵩道:“谢司业既在前处,你我不妨前往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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