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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内殿取青玉膏。”

“是。”

谷大用的背影消失在侧门,余下中官皆屏气凝气,双眼紧盯青砖,不敢轻动。

“一件小事,杨先生这是何必!”

杨瓒摇头,单臂撑着,从地上站起,正色道:“陛下,古有言,官怠于宦成,病加于少愈,祸生于懈惰。”

朱厚照皱眉,似并不赞同。

“秉节持重,谨小慎微,方不为祸始。”

疼痛之后,感觉变得迟缓。

杨瓒眼前发黑,仍坚持说道:“陛下仁厚宽爱,臣铭感肺腑。”

被当面夸赞,朱厚照有些脸红。

“得陛下厚恩,有些话,臣不得不言。”

“杨先生……”

杨瓒咬住舌尖,狠掐两下大腿。

疼得眼冒金星,总算少几分眩晕。

下狠心行-苦-肉-计,绝不能在关键时刻晕过去,半途而废。

不能在这次劝服朱厚照,让他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日后必生祸端。

由其任性,以天子之尊,顶多被朝臣烦上一段时日。作为替代,杨瓒必被当成标靶,戳成筛子。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苦口婆心,超常发挥,用最深刻的语言向朱厚照讲明: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必有章法,有些线可以踩,有些线不能过,连碰一下都不行。

“克己慎行,坐戒垂堂,方为长久之道。陛下有百龙之智,定当体臣所言。”

做皇帝就能万事不顾?

绝对不成。

犯熊可以,挖坑也没问题,但必须有限度。

坑挖得太深,跳进去出不来,可没有第二个杨瓒给熊孩子出主意。

杨瓒说得明白,讲得透彻。

朱厚照绝顶聪明,一点即透。

“言先生,朕知道错了。”

“经一失,长一智。”杨瓒道,“臣斗胆直谏犯颜,还请陛下恕罪。”

“杨先生深虑积远,尽忠拂过,直言是为朕好。反是朕所行有失妥当,今日改正,日后定不再犯。”

朱厚照时常犯熊,却是知错能改。

明白错在哪里,痛快承认,没做半分强辩。

“陛下采言纳谏,英明果决,实为万民之福。”

“杨先生莫要夸我。”

朱厚照站起身,不用“朕”而用“我”,行学生之礼。

“今后,还请杨先生教我。”

“臣惶恐。”

杨瓒忙还礼,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伤处,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快,扶杨先生去偏殿!”

朱厚照一声令下,张永谷大用等齐齐上前,不敢碰杨瓒的伤处,只能从背后将他抬起。

眨眼间,杨瓒双脚离地,被几个中官抬着离开东暖阁,安置到偏殿。

“陛下,奴婢为杨侍读涂药。”

谷大用手重,张永取过玉盒,小心除下杨瓒腰带,解开外袍。

朱厚照点点头,返回内殿,脱下一身的甲胄,负手立在殿中,许久不动。

“谷伴伴。”

“奴婢在。”

“暖阁内之事,尔等之外,朕不欲他人知晓。”

“陛下放心。”谷大用道,“奴婢定办得妥当。”

“去吧。”

“是。”

内殿门开启,重又合上。

朱厚照转过身,走到放置甲胄的木箱旁,手指拂过锃亮的头盔和胸甲,用力闭眼,盖上箱盖。

“来人!”

听到召唤,丘聚和韦敏连忙走进内殿。

“送回承运库,令禁卫换回原本铠甲。龙大伴那里,削去今日移库记录。”

“奴婢遵命。”

两人领命,不唤他人帮忙,各自抬着木箱前后,走出内殿。

等殿门关上,朱厚照才现出满脸不舍,从袖中取荷包,解开系绳,将最后一块豆糕送进嘴里。

杨先生说的对,他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朝堂-内-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做事不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日子长了,等他能和太宗皇帝一样,上马打仗,下马得百官拜服,才能脱去几分桎梏。

吃下豆糕,朱厚照摸摸肚子。

不到饭点,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叫。

再让御膳房送两盘糕点?

瞅一眼滴漏,距离正膳还有一段时间,肚子叫得更响。

自明日开始,京官开始休沐。即便要讽谏,也得等到五日后升殿。债多了不愁,管他呢!

“来人!”

到底是杨瓒教育出的“学生”,对言官喷口水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偏殿中,杨瓒上过药,伤处一片清凉,顿觉舒服许多。

谢过张永,整理好官袍,正打算见过天子,离宫回府。刚迈出两步,殿门即被推开,朱厚照换上盘龙常服,身后跟着两名手提食盒的中官,大步走进。

“杨先生无碍了?”

“回陛下,臣无碍。”

“那就好。”

中官放下食盒,退出殿门。

朱厚照半点不讲究,打开盒盖,取出两盘点心,一盘自己捧着,一盘递给杨瓒。

“杨先生受了伤,多吃些。”

“谢陛下。”

杨瓒拱手,被朱厚照硬拉到桌旁坐下。

“下次朕再犯错,杨先生不要打自己,多疼。”

杨瓒:“……”

“也不能打朕!”

杨瓒:“……”

“等刘伴伴回来,打刘伴伴,他抗揍。”

杨瓒:“……”

他是该高兴,朱厚照不会再像历史中一样,被刘瑾带歪,还是为“抗揍”的的刘公公流几滴同情的眼泪?

养伤中的刘公公,趴在榻上,忽觉脊背生寒。

起身时,脚没站稳,滑了一下,正脸扑倒在地。

只这一下,伤上加伤,刘公公的养伤时日,又要增添半月。

文渊阁中,李东阳翻过数张舆图,提笔纸上勾画记录。

刘健和谢迁越看越奇怪,忍不住开口询问。

“宾之这是为何?”

李东阳摇摇头,将写好的纸张团作几团,扔入火盆,很快烧成灰烬。

“随意看看,不当什么。”

随意看看?

视线扫过盆中灰烬,刘健谢迁满脸不信。

李东阳却不再说,收起舆图,令书吏送回工部。回到案后继续翻阅奏疏。

翻到吏部送上的公文,一个名字闯入眼帘,视线忽然停住。

“宾之兄?”

“无事。”

放下奏疏,取笔批红。

墨汁浸染,李阁老心思飞转。

杨瓒既已还朝,天子忽然态度大变,或许有了解释。

仁寿宫

王太皇太后放下经书,看到从殿外走进的女官,和吴太妃对视一眼,开口问道:“人送走了?”

“回娘娘,已出了奉天门。遵娘娘懿旨,先安置到东安门外,出正月就送其还乡村。”

王太皇太后点点头,待宫人退下,不仅叹息。

“原本看着,是个好孩子,可惜看走了眼。”

“谁又能预料到,她手里有那样的东西。”吴太妃道,“好在天子没去过万春宫,又发现的早。这事不声张是对的,不然,吴忠的事没个说法,内宫更得人心惶惶。”

“可不是。”王太皇太后道:“苦了一辈子,临老又要操心,就不能让咱们过几天轻省日子。”

“瞧您这话……”吴太妃刚说半句,便开始咳嗽。半盏茶入口,才勉强压下。

“你这病总也不见好,是不是换个药方?”

“算了,换再多也没用。”吴太妃道,“现下,还是天子大婚的事要紧。”

“你瞧着,哪个好?”

“北直隶的怕是不成,人再好,因着吴忠的事,也给连累了。”吴太妃道,“那两个,娘娘中意谁?”

“这些日子看着,上元夏氏端庄稳重,行事不急不躁,人又生得好,堪配天子。”

“娘娘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你也喜欢她?”

“都是百精百灵,花儿一样的。只是年龄相当,王氏女过于稚纯,有些孩子气,还是夏氏沉稳,执掌凤印,才能压服得住。”

“有理。”

王太皇太后点头,又同吴太妃商量,请张太后到仁寿宫。

“到底是儿媳。”

吴太妃没有多言,只是心下透亮,不管她们选了谁,都不会得张太后的意。天子大婚之后,后宫总要起些波澜。

一国之后的路并不平坦,旁人能帮的有限。能不能握紧凤印,稳稳当当走下去,全要看夏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