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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正月乙亥,内官高凤翔捧敕令往南京宣读。

敕令中,升夏福之父夏长儒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不视事。赐神京城宅邸,保定府田庄。赏金五两,银三十两,器玩十件,宝钞十万贯,并赐大红织金麒麟衣一件。

授夏福之母为夫人,赐命妇衣冠。赏金银宝钞,首饰器玩。

夏福三位兄长,俱授武城兵马使司佥事,领俸,不视事。

夏福祖父母等亲眷,依定例,各有赐服金银。

高凤翔宣旨时,夏家人齐跪正厅。

夏福的兄长嫂子满面喜意,笑容抑制不住。

夏长儒和夏夫人眼圈泛红,待圣旨宣读完毕,激动得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我的福儿要做皇后了?”

“是啊,娘,小姑有福。”

“娘,这回您可放心了吧?”

夏家女眷退到厅后,几个儿媳你一言我一语,夸奖夏福,恭维婆婆。很快,夏夫人便收起泪水,满面喜色。

夏家男子在外厅,请高凤翔落座,送上金银红封,试着打听夏福在宫中情况。

“国丈国舅放心,两宫均言夏娘娘稳重聪慧,堪为陛下良配。”

高凤翔启程之前,特地到司礼监拜会王岳戴义,讨过主意。故而,对夏家人十分客气,却并不怎么亲热。

“你在天子身边伺候,给知道道理。坤宁宫自有领班太监,皇后身边多用女官,用不着你操心。”

想起王岳的话,高凤翔愈发端正神情,非是规矩如此,怕是连红封都不肯收。

“咱们是内官,和外戚本就该远着。一旦牵扯进去,必落不得好。从国朝开立至今,历代外戚,魏国公府之外,都能风光几年?”

“远的不说,早几年,张家是何等风光。一门两侯,器用可比国公。可惜啊,人心不足,辜负了先帝的仁心,枉费太后娘娘的回护之意。”

“依祖宗规矩,皇后之父升官授爵。夏娘娘的父兄得了官,却没授爵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还用咱家教你?”

王岳没有明着说,高凤翔揣测话中深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张家兄弟,弘治年间何等跋扈。

私戴帝冠,窥-伺-内帷,横行京中,抢夺民田,其罪行,罄竹难书。有张太后求情,硬是毫发无损,反是出言弹劾的李梦阳被下诏狱。

先皇大行,今上登位,一道圣旨便将二人撵出京城,不得诏令,永不可回京,子孙后代都要守卫皇陵。

先皇密旨之事,高凤翔并不晓得。但他清楚,即使没有弘治帝的示意,张家兄弟这般作死,今上早晚也动手。

对亲舅尚能下狠心,何况旁人?

大婚在即,天子下旨升了夏家父子的官,却没有授给爵位。夏家主母得了诰命,几个儿媳仍是白身。

此间种种,足以表明天子的态度。

从根源上避免外戚得权,为祸百姓。

内阁六部均能猜到圣意,都没说什么。部尚书也闭紧嘴巴,装聋作哑,根本没有提出,只升官不授爵位,实在不符合规矩。

如今看来,天子防着外戚做大,朝中文武皆是赞成。自天子践祚,群臣二话不说,举双手拥护圣意,还是首次。

别看夏家人现下品行好,以后怎么样,实在难说。

张家未发迹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良善。

结果呢?

出了张鹤龄兄弟这对滚刀肉,肆无忌惮,横-行-京城,百官弹劾,百姓唾骂,天子屡屡皱眉,虽没有下狠心处置,也是极为不喜。

想想张家,对比当前夏家,高凤翔心思转了几转,摆正姿态,愈发客气。

该说不该说,拿捏住底线,既不让夏家人生恼,也没破坏内外不可传递消息的规矩,拣两三句场面话,自可应付过去。

“夏娘娘入主坤宁宫,金册金宝均已铸造。两宫甚喜夏娘娘,老国丈当放心才是。”

高凤翔很会说话,虽比不上刘瑾张永,和新鲜出炉的外戚打交道,却是绰绰有余。

在朱厚照身边能排得上号,本身就不一般。

加上王岳的提点,夏家人只觉这位神京来的公公和气,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架子。更是出乎预料的守规矩,和印象中的宦官完全不一样。

“日子紧,老国丈还需尽早准备,同三位国舅赴神京上任。”

赶不上天子大婚不要紧,奉召入宫参拜,说几句吉祥话即可。

宫中规矩到底和民间不同,毕竟,在“夫家”纳彩出嫁的,除一国之后,再无他人。

纵观国朝,皇后多是以东宫嫔妃和藩王妃晋身。封后大典的殊荣可享,以皇后身份出嫁,实是少之又少。

“多谢高公公提点。”

夏长儒和长子亲自送高凤翔出门,又送出两封银子。

这一次,高凤翔没有推拒,笑眯眯手下,同夏家人告辞。

院门关上,一家人都觉身在云中,脚下发飘,恍如梦寐。

捧着圣旨,夏长儒犹不敢相信,幼---女---即将成为皇后,自家也将改换门匾,从一介草民跃升为皇亲国戚。

用力掐一下大腿,感到疼痛,心才渐渐落回实处。

“父亲,儿子明日便去族中,将此事禀告族老。”

“是该去。”夏长儒道,“天使莅临,族中必得到消息。不等明日,你马上带着赏赐的绢帛宝钞,再扛几袋粮食,包上糕点糖果,同你兄弟一起去见族长。”

“现在?”

“对。”夏长儒点头,道,“同族长讲明,宝钞奉在祠堂,绢帛粮食送于族中老人孤寡。并言,不日我父子将举家入京,十亩水田由族中代为打理。”

水田交给族中打理?

夏长儒的三个儿子均是不愿。

“父亲,为何要将田产交给族中?佃种出去还可收租,多少也是进项。”

交出去,甭想再要回来。经过族老的手,转眼就成祭田。

夏长儒摇摇头,道:“祖上本是外州迁来,不是族人帮扶,也没有今日。福姐儿入宫为后,我一家都要北迁,哪有余力看顾上元田产,到头来,也是要交给族人。不如现下做个人情,也能帮福姐儿得个好名声。”

在夏氏族中,夏长儒算不上十分富裕,勉强吃饱穿暖,送儿子入私塾识得几个字。

十亩水田,多是祖辈购置。

如不是夏福被采选入宫,夏长儒本打算动用半生积蓄,再购几亩田产,多为儿孙积攒土地家业。

现如今,这些考虑都没了必要。

“天子赐下北直隶宅邸田庄,上百顷的田地,还不够我等生活?何必计较些微得失。”

人就是这么奇怪。

自家一夕发达,行事再平常,也会被人说嘴。田产是小事,招惹恶言才是大事。

夏长儒一番话,说得几个儿子低头。

“你们要记得,福姐儿刚入宫,立足未稳,到了神京,务必要谨言慎行,谁也不许惹麻烦!如若不听,犯下过错,我必赶他出门!”

“是!”

夏氏兄弟恭立在厅内,敬听父亲训导。

夏夫人欢喜过后,隐隐升起一丝担忧。

听传旨的天使言,宫中有太皇太后,太妃,还有皇太后。算起来,两层的婆婆。福姐儿是个好孩子,但要让婆婆都喜欢,怕是不容易。

半个时辰后,夏家院门再开,夏长儒的儿子赶着骡车,车上载有布帛米面,直往族长家行去。

沿途遇上族人邻居,兄弟三个没有吝啬,取出包着油纸的糕点糖果,一一发放。

“家中有喜事,请叔伯相亲们莫要嫌弃。”

路不算远,不大一会,即到族长家门前。

车后跟了七八个孩童,瞅着放在簸箩里的糖块,满眼渴望。

“拿去吧。”

夏长儒的三子最是心软,想到刚刚一岁的儿子,抓来两把糖块,由其去分。

两个兄弟看到了,也只是笑,并未阻止。

待孩童散去,三兄弟才上前叩门。

“五伯,七房侄儿前来拜会。”

夏氏族中一片喜气,离开夏家的高凤翔,登上马车,直往城南,拜会南京守备太监傅容。

傅容年过六旬,高凤翔还是小黄门时,没少得傅公公关照。待高凤翔发迹,傅容已到南京养老。

说是守备太监,事实上,手中并无多少权利。

南京遍地勋贵旧臣,砖头砸下来,都能拍到两个伯爷。稍有不慎,甭管守备镇守,都得不着好。

傅容居住的宅院不大,三进门厅,黑油大门,门旁两尊石狮,个头不及高凤翔腰间。

依镇守太监的品级和油水,实在是有些寒酸。

无奈,情况所迫,傅公公不敢稍有谮越,否则,南京的官员能用口水淹死他。

不像神京城的同僚,需要处理大量政务,这些官老爷闲来无事,最常做的就是上疏进言,弹劾时弊百官。

最出名的一位,户科给事中戴铣。

自今上登基,满打满算刚足半年。戴给谏递往顺天的弹劾奏疏,已超过六份,基本是前一份还在路上,后一份就送出应天。

最近两月,戴给谏愈发勤奋,连递三份奏疏,都是弹劾杨瓒。

奏疏中引经据典,言辞犀利,似恨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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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连当事人都怀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戴给谏,或是不小心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致被紧咬不放。

不然的话,历史上,这位冲刘瑾发力,受廷杖而死的猛人,怎么就盯上了自己?

翻开奏疏,朱厚照同样困惑,杨先生明明是心忧过国事,凡事为朕考虑,到言官的嘴里,怎么就成了包-藏-祸-心,帽-忠-实-奸的小人?

高凤翔南下,一为宣读圣旨,二为了解一下,南京六科为何紧抓杨瓒不放。便是神京的言官,都没有这么固执。

想了解最切实的消息,自不能向文官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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