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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在中国有个美国古董商叫福茂生,他十几岁就来中国,是个中国通,还当过故宫博物馆的鉴定委员,当时人都叫他福大人,这福大人和卢芹斋一样,也曾经在中国淘换了大量的古玩运往国外给那些大财团,这其间,自然也和初老太爷打过几次交道,为此有过不愉快。

这位福大人的儿子福宴清比初挽姑奶奶大几岁,两个人颇为熟稔。

彼时聂家三少爷聂玉书对初挽姑奶奶也是情有独钟,于是那聂玉书和福宴清为了初挽姑奶奶,总是有些争风吃醋之事,一时被当时三流小报视作风流韵事给写上,初老太爷颇为不喜,连带着对聂家也反感至极。

而自从冀东事变后,殷汝耕在河北建立伪政权,北京一带学生时不时上街游行,抗议伪政权,也有一些不法分子趁机作乱,街道上一直乱糟糟的,琉璃厂这些商铺心里也不得安生,之后,几家大铺子就商量着,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附近的花旗银行后院租了房子,那里是国外各大银行所在地,防守森严,又紧邻美国陆军食品仓库,围墙上有铁丝网,也算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当时大家把那边的后院当做保险柜,每家各安置几个大铁皮柜子,把那些黄金美钞和珍奇古玩全都锁进去,日夜雇了人看守,只每周过去一趟取换,供大家摆在店铺应承着生意。

谁知道这个法子竟然不知怎么被人看出来了,就在那一年冬天,当几家店铺都派了自家亲信或者儿女过去开柜取物件的时候,一群蒙面人在周密筹划后,借道美国陆军食品仓库,闯入了这处院落。

据说这群人是三个白俄,三个德国人,两个波兰人,以及几个中国彪形大汉。他们持枪进去,将所有的人都制住,把各家珍稀古玩抢劫一空不说,最后还劫持了几家的少东家,当然也包括初挽姑奶奶和二爷爷。

本来这花旗银行后院保险柜一事就是各家绝密,不好对外透露,是以都是自家亲信儿女参与,本来是求个安心,却谁知道却因财招祸,把儿女给葬送进去了。

初老太爷:“你二爷爷当时就没命了,但是你姑奶奶,聂家的聂玉书,人都说他们是被劫持走了,是要绑架,有人说他们是受了美国人所托想索要九龙杯,也有的说是聂家得罪了人,但是当时的警察查着,又怀疑那些人是有内应,怕不是监守自盗。”

初挽道:“所以聂家人怀疑是我们招惹了祸害,但是福家人疑心是聂家人背后捅刀。”

初老太爷颔首,轻叹:“是……你姑奶奶可是死不见尸,我宁愿你姑奶奶已经不在人世,让我看一眼,我也好心安,总比现在,我的心悬了将近四十年,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初挽:“太爷爷,当时警察局不是一直在追查这件事,他们当时找到什么线索吗?”

其实后来初挽也曾经追查过这件事,翻找北京档案局留存的一些资料,但到底年代久远,中间又经历了种种,实在是难以追查了。

初老太爷:“聂家老三和你姑奶奶被劫持走,不过福宴清当时被打晕,之后送往医院救治,他出院半个月后,就离开美国,我当时曾经派人暗中盯梢,知道他离开中国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中国姑娘,年纪和你姑奶奶相仿。”

“但是我也曾经让人去美国打探过,甚至解放后,你陆爷爷来找我,我也让你陆爷爷设法帮我交涉,去美国找人,不过一直都没什么线索。”

他喃喃地说:“我是想着,你姑奶奶也不至于抛家弃国,就为了那么一个外国人远渡重洋吧……挽挽你说是不是?”

初挽听着太爷爷这话,心中也是心痛又无奈。

她其实也隐约想过,自己那姑奶奶也许还在人世,但是没想到,这么多年,太爷爷一直存着这个念头。

老人生病了,噩梦之后,其实一直在挣扎,他这话,更多的是试着说服他自己。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可能抛弃一切金蝉脱壳只为了一个美国男人,这对一个精心培养女儿的老父亲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但是,这却是他更愿意相信的一种可能,或者说是他不得不去期待的可能。

毕竟比起这个可能来,姑奶奶其它可能的下场对于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来说,都太过残忍,不敢去想象。

老太爷摇头,叹道:“你姑奶奶可真是聪明,那才是真聪明,过目不忘,她四岁的时候就已经背下来四书五经,她十岁的时候就能和琉璃厂老行家论长短了,我就是把她教得太好了,不知道多少人觊觎。我总是疑心,那些人心存不轨,就是因为她太好了,她长得好,性情好,偏偏又那么有才学,他们那些人,都存着不轨之心,那些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强盗,就是恶徒,他们狼子野心,要抢走我的荟荟……”

说到这里,他眸子变得浑浊混乱,视线也缥缈起来了:“挽挽,我还记得,当时说山西发现了线索,我就跑过去了,但是,哪有你姑奶奶啊,那里那么冷,那么荒,枯草乱坟岗,我找不到你姑奶奶了,我找不到我的荟荟了……”

他看向初挽,眼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怜惜:“我往日养你,只盼着你多长些本事,至于容貌,最要不得的,所以我宁愿你破衣烂衫。但是你看你,你现在长大了,和你姑奶奶当年一样,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了,又被我教了满腹才学,这让我怎么放心?”

初挽低声说:“太爷爷,你放心,我一定活得好好的,活得比谁都好。”

她一时又道:“如果姑奶奶还活在人世,总有一天,挽挽会找到她,请她回来看你。”

初老太爷却摇头,颓然地道:“如果已经不在人世,她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到我梦里来呢……如果还在人世,那为什么不回来,她是不是不想回来了,她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父亲家人都不要了吗……”

初挽怔怔地听着,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人家。

最后老太爷终于喃喃地道:“也许她现在活得好着呢,儿女成群?那样的话,她不想回来,就随她吧。”

中午时候,陆守俨过来了,他过来本是送过来一些新鲜的菜蔬,以及水库里捞的鱼,过来知道老太爷病了,和初挽商量了下送进城里医院的事。

初挽底试探着再次和老太爷提起来,她觉得应该没用,老太爷也不会去,但是终究抱着一些希望,希望能让老太爷多几分保障。

老太爷却只是摇头:“算了,去了做什么,那些大夫就是折腾我呢,白折腾一遭,也给我续不了命,我自己的命自己清楚,我的挽挽不结婚,我就不会咽气。”

一时老太爷又道:“你们不用管我,我现在好多了,挽挽,你帮我把我烟袋拿过来,我得吸一口。”

初挽一听,无奈:“太爷爷,你这——”

老太爷命道:“守俨,给我拿过来。”

陆守俨略犹豫了下,看向初挽。

初挽:“太爷爷,你还是多喝口水吧!”

老太爷喘了口气,嚷嚷开了:“我已经好了,我得吸一口!”

陆守俨见此,便道:“老太爷,我来伺候你抽烟,让挽挽给你倒点水喝,可以吧?”

老太爷这才满意,却又摇头叹道:“还是守俨听话,挽挽长大了,这小性子越来越大,竟然不听太爷爷的话了。”

初挽有些哭笑不得,陆守俨给初挽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倒水,初挽明白他的意思,微颔首。

当下陆守俨拿了烟来,伺候老太爷抽烟,不过他往烟斗里面装烟丝的时候,慢条斯理的。

这边初挽倒了水,伺候老太爷喝着。

老太爷摇头:“我不想喝水,我就想抽一口。”

初挽:“太爷爷,你先喝了,七叔正给你准备着,马上就能抽了。”

老太爷眼巴巴看了眼陆守俨手里的烟丝,很无奈,便也就着初挽的手喝了口水。

最后终于,陆守俨装差不多了,这时候初挽也喂了一些水,陆守俨这才起身,伺候老太爷抽烟。

陆守俨伺候着老太爷,初挽出去做饭,随便做了一些清淡的,三个人吃了,之后才伺候着老太爷睡下来。

走出房间,陆守俨看着初挽,她细致的眉眼间浮现着淡淡的愁绪。

他低声安慰道:“挽挽,没什么事,我看老太爷精神头很好。”

初挽想起刚才老太爷看到烟斗时的馋样,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样,他活了半辈子,固执,离不开这一口。”

不过她想着,还有心气要抽烟,终究是熬过了这一遭吧。

人活到这个年纪,其实什么大夫什么医药都不管用了,大夫救病救不了命,太爷爷的命,其实就系在自己身上。

陆守俨:“这也没什么,老人心里有个喜好,也是好事,至少有个念想。”

一时看着她,温声道:“这两天我就住在这里,可以照顾老太爷,你好好休息,我看你累得不轻。”

初挽听着,只觉得他的声音沉稳厚重,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让她所有的忐忑都随之散去。

她看向他,感激地道:“谢谢你。”

陆守俨低首,静默地看了她好一会。

初挽疑惑:“嗯?”

陆守俨才道:“我现在可是你们初家未来的女婿了,这不应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