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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三日, 宫人们就查清了路遥的底细,一一禀给徐思婉听。

宫中典籍是唐榆去查的, 典籍中载, 路遥在太医院当差不足十年,资历尚浅,平日轮不到他照料什么妃嫔, 更轮不到他为帝后诊治,就连莹贵嫔生病了,帝后若差人去问诊,也并不会是路遥, 可见他只是与莹贵嫔有几分私交。

但虽说按资历只能医治宫人, 从典籍来看他也十分尽心,近十年来诊治过的宫人除却有一个是沾染恶疾不治而亡、另一人不遵医嘱胡乱饮酒导致病发身亡, 余下的大多得以痊愈。

认真想来, 宫中众人卑贱有别,但病症若找上人, 就是不分贵贱的。硬要比较,倒是妃嫔们总愿意花钱采买更好的药材以换寿数,宫人们大多只得用些寻常药材。在这样的情形下,路遥反能将宫人们医治至此, 可见医术不错。

至于教坊那头, 是花晨亲自跑了一趟。因为教坊之中歌舞姬众多, 花晨身为女子更好说话。

她于是在晨起为徐思婉梳头时边梳边道:“这位路太医像是个有善心的,教坊司中说起他都赞不绝口。奴婢还见到一位小童,说是去年过年时生过重病。娘子知晓的, 过年看大夫总显得不吉利, 宫中多有忌讳, 太医们大多也不愿意惹这等不快。但路太医当时正巧没有回家,二话不说提着药箱就去了,药到病除,算对这小童有了救命之恩。”

徐思婉坐在妆台前闭着眼睛,淡淡“嗯”了声,只问:“这小童家境几何?”

“是个孤儿。”花晨道,“爹娘都落罪死了,只他自己被没入教坊,平日做些打杂的粗活,得闲就跟着乐师们学些乐器,钱是没有的。”

花晨说着顿了顿,又细细解释:“奴婢也问了教坊旁人,皆说路太医最是心善。素日行医若他们手头有余钱,给他一些聊表谢意他也肯收,但若给不出来,他也断没有过什么不快,依旧尽心医治,配得上一句‘医者父母心’。”

徐思婉缓缓点头:“这很好。”

“奴婢只怕太好了。”花晨薄唇微抿,羽睫压了一压,“这样心存善念的人,如何受得住宫中残酷?万一娘子来日需他做些什么,他却忽而大发善心,轻则坏事,重则还会将娘子告发出去,不知会有多少麻烦。”

徐思婉美眸抬起,对镜思索片刻,终是道:“应是不会。”

她声音微顿,心下回思路遥当日直言,缓缓续说:“他是个明白人,既知宫中有诸多无奈,有些事不得不为,也知我的家世背景非他能够得罪。这样的人,本就适合宫中沉浮,至于那几分善心,留着也好,人总归是要心存善念,才能算得个人。”

所以若善念丧尽,便被称为“泯灭人性”。徐思婉自知不善,但常也迫着自己做些善事,譬如对唐榆、对张庆、对宁儿,她虽存着千般图谋万般利用,但有些大可不必做到那么细的善举也还是做了,就是不肯让自己走到丧心病狂的那一步。

她是秦家最后的活口。若她丧心病狂,只怕秦家的在天之灵都不会好过。

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能忘了这一点。

理好妆容,徐思婉简单用了早膳,就又出了门,去妙思宫看望锦宝林。

上次她去时什么都没带,只备了些散碎银两,一部分让花晨分给了锦宝林身边的宫人,另一部分由掌事宦官当面记了账,算是替锦宝林收着,日后补贴家用。

这一回,她没带太多东西,给宫人们的散碎银两仍有,但不再有锦宝林那一份。不过她另备了几匹上好的绸缎,又命小厨房备了两大食盒的美味佳肴,一并给锦宝林送去。

花晨见她要送吃的,止不住地紧张:“吃食上的事最容易说不清楚了,娘子可谨慎些,莫让锦宝林钻了空子。”

“我看她敢。”徐思婉冷笑,“她就是想借此害我,也要看有没有人信。”

说着又想起来:“对了,再端几碟点心来,一会儿拿去给那宁儿,让她私底下给身边的宫人们分一分,就说是我心疼他们。”

“诺。”花晨领命,回身一睇兰薰,兰薰就匆匆去了小厨房。徐思婉不必专门等她,径自领着宫人先出了门,步入妙思宫,刚行至锦宝林院门口,就听卧房之中传来责打声、斥骂声、惨叫声、哭求声。乍听十分热闹,再侧耳细听,好似也就是两个人的动静。

徐思婉拧眉驻足,目光落在院门边的宦官身上。那宦官瞧着也就十五六岁,原在院中洒扫,乍见她来,便施礼下拜。

她上前两步将他扶起,睇了眼卧房的方向,压音轻问:“怎么回事?锦宝林这是跟谁过不去呢?”

那宦官被她一问,眼眶便是一红,垂首回道:“是宁儿。因婉仪娘子那日赏了她一匣果脯,宝林说她吃里扒外,这几天一直打骂不休,逼问她都跟娘子说过什么。”

徐思婉深深吸气,再侧耳倾听,里头哭求不止的果然是宁儿的声音,她已哭得嗓音沙哑,正哀求道:“娘子饶命!奴婢真的、真的什么都没说……娘子从前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啊!”

这话却引得锦宝林更气,就闻一声冷笑,她斥道:“什么从前的事情?你也当我从前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不是?出去嚼了多少舌根?你说!”

再然后,就又是一声声的责打。徐思婉摆手示意那宦官退开,不忘让他放心:“你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言毕她提步进屋,步入堂屋就径自拐入卧房,一绕过屏风,就见锦宝林蓬头垢面地立在房中,眼下已日上三竿,她却还穿着寝衣、散乱着头发。

她手中执着一柄鸡毛掸子,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记记地打在宁儿身上。宁儿跪伏在地,不敢躲闪,纤弱的身子硬生生撑着,每一下落下来,都疼得全身颤栗。

徐思婉启唇扬音:“宝林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

锦宝林闻声眼底一颤,再度扬起的鸡毛掸子陡然顿住。她猝然看向徐思婉,眼中多少有些惊慌与窘迫。

“……婉仪娘子安。”她局促地见礼。徐思婉不言,也不理会宁儿,只自顾坐到茶榻上去。

待得坐定,她又抬眸,笑吟吟地端详了锦宝林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那日过来,见锦宝林虚弱得不行,便有意劝宝林好生安养。如今看来宝林真是听劝了,精神养得不错,都有力气亲自责打宫人了。”

锦宝林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臣、臣妾只是……只是……”

徐思婉没心思听她支支吾吾,目光从宁儿面上一扫而过:“这小丫头犯了什么错,将宝林气成这样?宝林不妨说来听听,若真有大过,大大方方地发落去做苦役也就是了,没的这样不明不白地打一顿,倒让宝林平白背个苛待下人的恶名。”

锦宝林如鲠在喉。

以她这样的身份,拿底下人不当人看算不得大事。但“苛待下人”的名声传出去总归不好听,她也心里有数。

“是因……”她于是竭力地想给徐思婉一个解释,可憋了半晌,却憋不出个能说的由头,最后只得强撑道,“是因她打了臣妾的一块玉佩。”

“只是为一块玉佩?”徐思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难堪,她即刻又说:“那玉佩自小就戴着,是母亲一步三叩首地从庙里为臣妾求的!”

这样的理由,听来就好多了。徐思婉自不会追究虚实,只笑起来:“若是这样,这丫头倒真是毛手毛脚的。宝林若不喜欢,不如给我好了,我从房里拨个得力的大宫女过来侍奉宝林,保管出不了这样不当心的错误。”

锦宝林怔忪一瞬,立即强笑起来:“臣妾怎么好要娘子身边贴身的人……这丫头素日用着也还算趁手,只是年纪小些,臣妾……臣妾多教她些时日就是了。”

语毕侧眸狠狠一剜宁儿:“还不退下!在这里平白碍眼,没的再失手打了婉仪娘子的东西,你这条命怕是都赔不起!”

这话落在徐思婉耳中,只觉得欲盖弥彰极了。宁儿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语,瑟缩着叩首告退。徐思婉见状将花晨她们也尽数屏退出去,又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花晨自知该去关照宁儿。

房中安静下来,徐思婉才终于瞟了眼茶榻另一侧,示意锦宝林落座。锦宝林自觉刚让她拿着个苛待宫人的话柄,不由如坐针毡,姿态拘谨之至,徐思婉只做未觉,衔笑指了指花晨放在圆案上的几匹绢绸:“宝林是贵子之母,倒让我不知该送些什么。正好如今天气渐渐暖和了,我就挑了些样式新鲜的衣料来,宝林看得上就自己用,看不上就拿去赏人也好。”

锦宝林听得眼中一亮。

以她目下的处境,原是当不起那句“贵子之母”的,皇帝显已不肯将她视作皇次子的生母。这四个字由徐思婉这宠妃口中说出来,就反倒引人遐想。她不禁觉得是不是皇帝有了几分松动,所以这日日伴在君侧的宠妃才会这般“闻风而动”,肯这样捧她。

便见她含起笑意:“多谢婉仪。我在房中闷了这么久,也是该裁几身新衣服了。”

“宝林喜欢就好。”徐思婉莞然一笑,边说边侧身打开榻桌上的食盒,并不唤宫人再进来,自己颇费了些力气,一道道将食盒中的菜肴端出来,“还有这几道菜,是我自己的小厨房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宝林的口味,宝林随意尝尝吧。”

这话说得也很好听,她却分明看见锦宝林的神情滞了一滞。

这也并不让她意外,因为锦宝林这里是没有自己的小厨房的。没有小厨房,一日三膳就都要去尚食局取。可尚食局又要为那么多妃嫔备膳,看人下菜碟便是必然的,宠妃们自有好吃好喝的供着,恩宠差些家世却好的若肯使银子,也可尽享玉盘珍馐。

但如锦宝林这般备受冷落、生了孩子却连位份也没晋的,只怕提来的膳能是热食都已算得尚食局格外照顾她了。

徐思婉于是笑吟吟地将米饭递给她,眼下明明尚未到用午膳的时辰,锦宝林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过去。

徐思婉神情未有半分异样,又给她递去筷子,还神情自若地从食盒中又取出一副碗筷,自顾夹菜,悠闲地陪着她一道吃。

人总是复杂的,可到了绝境,又会变得简单的很。权势、荣耀都是衣食无忧的人才会渴求的东西,于处境不佳的人而言,口腹之欲才是最实在的欲|望,她这般算得“对症下药”。

徐思婉衔着笑,夹起一筷绊得酸甜的青笋丝,吃得慢条斯理。她无声地看着锦宝林,好半晌里,锦宝林都吃得十分专注,不过倒也没有她想象中的狼吞虎咽,反倒不急不慌的,瞧着十分优雅。

徐思婉凝神一想,就知自己原是想岔了。锦宝林又没有进冷宫,就算尚食局再冷待她,也不能真饿着她,左不过是“由奢入俭”让她过得难受罢了。

如此一来,她的处境实是“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将她平日里见不着的美味佳肴摆到她面前,一半是为她满足口腹之欲,另一半更会让她恍惚间想起从前风光的时候,自会情不自禁地注意起仪态,回到从前美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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