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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婉置若罔闻,斟了一盅酒,一饮而尽,被呛得咳了声,倏尔双颊通红。

她捂住嘴,强自缓了半晌,终于抬起眼睛,像是鼓起了无尽的勇气才得以看向他一样:“我想知道,陛下是如何与你说的?”

卫川又一声笑,并不隐瞒,缓缓言道:“陛下说,此番波折是林氏蓄意谋划,事情已传得极广。我在京中一日,这流言就一日不会停。唯有我离了京,那些人觉得索然无味才会闭嘴。又说这样的流言于你也不好,你便是再行的端做得正,众口铄金也总会伤到你的。”

徐思婉默然点头。

皇帝没有骗他。

她那晚说的话,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她又饮尽了一盅酒,卫川蹙眉,不好伸手阻拦,只得开口规劝:“你酒量一贯不好,别喝了。”

她抬眼,剪水双瞳之中已覆了一层醉意,却又有一股坚定从这层醉中透出来:“我且问你……你是想要一份太平,还是想要一个真相?”

卫川浅怔,自知这话别有隐情,思忖一瞬,即道:“我要真相。”

“好。”她点点头,觉得喝得难受,蹙着眉也吃了口菜,哑笑了一声,神情含着无尽的痛苦,“那你听好,这些话……你透出去一个字,我都会死。哪怕你只是告诉伯父伯母,也足以要我的命。我、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不想骗你,我不想看你……不想看你被蒙在鼓里,为一个昏君效力。”

“昏君?”他眉心一跳,虽知船上再无外人,还是下意识地四顾。

她垂眸,没再斟酒,视线盯着空荡的酒盅,吃吃地又笑了声:“陛下原是想杀你的,他恼你对我的旧情,更恼你惹出这许多麻烦。若非林氏从中作梗的事及时查明,他甚至动过灭你满门的念头,好在我……”

她支着额头,缓了缓酒劲:“好在我那些日子都住在紫宸殿中,得以及时劝他。”

卫川不由自主地窒息:“你不该为我说话。”

“我能怎么办?”她明眸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我看着你死吗?让我看着他杀了你也无动于衷,好证明自己的清白?你明知我做不到……”

“你不必为了我涉险!”他口吻一沉,定了定,和缓下来,“陛下可有怪你?”

她支住额头一动不动地滞了半晌,点头:“他从来没动手打过我,那是唯一一次。”说着又干笑了一声,像是在回忆就是一般,一壁摇着头一壁淡然道,“他斥我与你藕断丝连,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我、我解释不清楚呀,我只能求他说……我求他说你我之间当真没有什么,只有几分儿时玩伴的情分。还有你的父母……与我而言也是长辈,我不忍看他们枉死而袖手旁观……”

她越说到后面,醉意就好像越厉害,悲愤也愈发分明。

卫川屏息凝神:“所以你求陛下让我去边关?”

“嗯……”她含糊地应了声,一下下点着头,“我跟他说,只要不让你因为这样子虚乌有的罪名去死,怎样都好……若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我……我求了他很久,他终于准了。他还要我立下毒誓,说若我对你有半分私情,你、我、还有你我的爹娘,徐家满门、宣国公府满门,都不得好死……”

卫川听得心惊。他并未为官,平日面圣的机会也不大多,独自面圣今日几是头一回。可虽说如此,他所见的皇帝也是正人君子的模样,而从她的言辞中,他似乎探知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下意识地发问:“当真?”

“我扯这种谎骗你做什么!”她道,说着又看向他,就像儿时的无数次对视一样双眸明澈,目不转睛,“川哥哥,你不要怪我,但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推你去沙场。你要……要多保重,若有可能……”

她言及此处忽而噎了声,泪意涌至眼眶,又被死死忍住,继而用力咬了下唇:“若有可能,你另择明主吧……隐姓埋名寻个别的法子过活也好,离开大魏也罢,不要再回京了。当今天子并非明君,不值得你用心辅佐,至于我……我已认命了,这辈子是好是坏,都只能这样过了。”

这话向一根引线,在卫川心下点起一团火,燃起一团不甘。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一转而逝,他不由自主地留意了一瞬,再狠狠将它摒开。

他抑制住心惊狠狠缓了两息,一字一顿地宽慰她:“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徐思婉抬眸:“什么?”

“好好活下去。”他望着她,满目担忧,“人这一辈子,会有很多变数。就像你会突然迫不得已地入宫,我也会突然迫不得已地从军。可变数不会总是坏的,好好活着才能等到转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还能有什么转机呢?”她恹恹地笑着,又斟起酒来,“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怕有朝一日天子驾崩,我当了太妃,日子也不过就是那样。我终究是……终究是要守着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过一辈子的,是好是坏,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连口齿也含糊起来,像是喝高了,意识越来越不清楚。

可她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只消他是个正常男人都要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继而生出一份保护欲,想帮她挣脱这样的困境。

这样的心思一旦滋生就完了。一如她在皇帝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那份怀疑便会日益长大一样,这颗种子也会渐渐在卫川心底发芽,哪怕初时再悄无声息,也终究会有不可忽视的一天。

她想,待他去了边关,一定会日复一日地想她。

大魏朝军纪及严,军中见不到半个女子,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思念自要被加倍催生。

而他只要想她,就会想到她在宫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会因为对她的爱生出对皇帝的恨。

她自知这样很对不住他的那份爱,可她很需要他对皇帝的恨。

徐思婉絮絮地说完这一切“旧事”,饮了最后一盅酒,就吃起了菜来。热菜入腹,她渐渐好受了些,重新蕴起笑意,平平静静地告诉他:“哦,陛下让我来与你宴饮,原是想让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想维护清誉而出的主意,与他无关,免得你们君臣生隙。你若一会儿还去见他,定要记得这一点,莫要让他瞧出什么不对之处。”

“我记住了。”卫川点点头,执箸夹了一条她素日爱吃的开背虾,想送到她碟子里,但刚一伸手就忍住。

那条虾最终落进了他自己盘中,他一边垂眸掐去虾头,一边苦笑:“那日拦你车驾,回去后爹娘就骂了我,我自己也后悔,唯恐给你惹麻烦。所以我后来事事小心,便是围猎时知道你在,也不敢去找你,见了面亦不敢多说一句话。未成想还是给你惹了麻烦,思婉……”

他语中一顿,注视着她:“是我对不住你。”

她摇摇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这话她说得平静,心底却一阵按捺不住的刀绞。

她以为在历经这么多事之后,她早已能做戏做得炉火纯青,说谎更已如家常便饭。

可听到他这样道歉,她还是觉得愧疚,觉得难过,觉得自己合该下地狱去,受上千百年的苦来报偿这些一心对她好的人。

于是她看着他想,等到一切了结,最好就由他送她下地狱吧。

她愿意死在他手里,因为那样,她或许还有机会在最后一刻将一切都与他说个明白,再跟他说一声抱歉。

而且若真能走到那一步,他就一定活着,还会活得很好。

她从不想让他死。哪怕她知道这般推他上了战场,就是让他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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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的话已然说尽,徐思婉没有在船上多留,遥遥地朝小舟上的宫人们招了下手,他们便撑船折回,载他们返回岸边。

太液池畔,徐思婉身边的几个宫人都守着,另还有个御前差来的,见他们上岸,上前一揖:“小公爷,陛下正忙着议事,就不再见您了,您请回吧。”

“好。”卫川点了下头,唐榆低着眼帘上前:“娘娘,下奴去送吧。”

徐思婉睇他一眼,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但因知道这是他的分内之职,只得点头:“好。”

卫川没有多看唐榆,径自提步离开,唐榆安静地无声跟上,为他引路。

徐思婉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安,因为她知道唐榆的心思,而唐榆也清楚卫川的心思。

她盼着他们之间别生出什么不快,闹得尴尬总归不好。又盼着他们之间生出不快,因为有了那份不快,他们就都会更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