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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栋应了一声, 看这儿林深树密的,担心通话质量不好, 便往外走了一段, 选了个略空旷的地儿拨打,江炼想跟孟千姿说几句, 又记挂着况美盈和韦彪的情况,犹豫了一下之后, 先跟了过来。

邱栋这通电话却结得很快, 一直点头:“好,好,在峰林见比较合适,我把电话给孟小姐,看她的意见……”

转身时, 恰看见江炼,脸上一沉,硬邦邦回了句:“大家都忙着找孟小姐,你那俩朋友, 咱们还顾不上。”

本想说完了,撂下江炼就走,才走了两步,到底没忍住,捂住手机听筒, 又退了回来,问他:“孟小姐的伏兽金铃, 为什么会拿在你手里?”

伏兽金铃?

江炼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就是那条链子,原想解释几句,又咽了回去:一来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二来孟千姿那头每次问起这条链子时,都是避开旁人的,似乎并不愿把这事声张。

邱栋却当他理亏,有些愤愤不平:“伏兽金铃,避山兽、动山兽、伏山兽,刚刚那么危急的情势,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拿在手里,你会用吗?我说呢,明明有金铃用,孟小姐怎么会十二刀以身作符,原来金铃不在身上!”

他蓦地顿住,自知失言,面色有点发窘,又怕孟劲松在那头等得着急,只得狠狠瞪了江炼一眼,急匆匆去到树下,把手机交给孟千姿。

孟千姿可不在乎什么通话质量,又兴许是身上有伤懒得挪动,就倚在树下接听,邱栋显是为避嫌,走到另一侧帮着照顾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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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在原地站了会。

十二刀。

想起来了,他曾经看到她一侧的胳膊和大腿上各有三条刀伤,看来另一侧也有,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他手贱,把人家的金铃拽走了,这十二刀,应该也没必要。

胳膊上有些麻痒,不知道哪处伤口没扎紧有血滑下,江炼伸手抹了,顿了顿,朝着孟千姿走过去。

走近了,她的声音絮絮传来,江炼不觉放轻脚步。

——“……都是山鬼的人,难道我自己逃了就完了,让人家死吗?”

——“你已经下去太远了,还是坐车的,有等你过来这功夫,我自己都到悬胆峰林了,就在那汇合好了。我从地炉瘴折向西,抄近路直插,你要不放心,派几个人沿路接应。”

——“疼啊,怎么不疼?但我跟邱栋他们又不熟,难道在他们面前喊疼吗?他们现在看我,眼里都放光。”

又叹气:“要是你和辛辞在就好了。”

江炼不由微笑。

刚刚的动山兽像一场壮观的大戏,孟千姿的角色只有她能出演,无人可代,但下了台歇了戏,她又真实回来了,只不过这“真实”因人而异:邱栋等是热心观众,关系没那么近,她还得含蓄矜持;如果是孟劲松他们,她大概只会喊累喊痛叫辛苦,怎么恣意怎么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将发散的思绪收回。

——“你让辛辞赶紧帮我查最有效的祛疤法子,我看再好的特效药都不行,多半要医美。”

——“是,是我说的,这事就算了。乘以二也是看情况的,朝那些可怜人耍威风就没劲了……”

江炼放重脚步,咳了两声。

孟千姿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过了会,她揿断电话,转过头来。

见到是他,有点奇怪:“不是让你走了吗?你不去找你朋友?”

只要山鬼这边罢手,况美盈他们就不会有什么事,江炼抬手示意了一下远处的密林:“都是老虎啊、豹子啊什么的,夜里不敢走,害怕。”

他就地坐下,还拿手捂了一下胸口,以强调自己“害怕”的程度。

孟千姿回他:“有什么好怕的,你可以跑啊,硬跑。”

看来她对“硬跑”的初尝试极不认可,江炼轻咳了两声:“有事说事,不能一杠子打死。这次是极端情况,我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遇到这种……”

他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群寨民:“下次,你换个地方,城市里,应该就不会失望了。”

毕竟城里人大多亚健康,体力耐力可称道的不多,而且孟千姿也没法在城里“动山兽”,动来一群战五渣的宠物猫狗应援,场面……有点感人。

孟千姿悻悻,不过她得承认:极端情况是真的,有生之年,应该也不会再遭遇第二次了。

一时无话,江炼的目光落在孟千姿的脚上,她的鞋子已经被邱栋找回来了,但没穿,搁在一边,依然赤着足,脚很漂亮,纤瘦得度,白皙秀气,连趾甲都修磨得干净粉润,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精心保养的。

那条金铃,就环在右脚的脚踝上,因着脚踝俏瘦,金铃搭挂上去很美,有那么点依依相靠、柔柔缱绻的意味,可以想见,要是脚踝太粗,那戴上链子,完全是场惨烈搏杀:不是链子要勒死脚脖子,就是脚脖子要撑死链子。

江炼移开目光,忽然想到了什么,示意了一下那群寨民逃窜的方向:“那些人,不会是都被……吃了吧?”

孟千姿循向看去:“山兽如果不是饿极了或者受到威胁,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的,这是‘动山兽’,又叫‘山兽过道’,借着它们倾巢而出的势头,把那群人给冲垮吓走。”

顿了顿又补充:“当然了,他们有刀有斧的,如果硬要去招惹山兽,山兽也不会跟他们客气。”

江炼看向她身上包扎的地方:“听说你是以身作符,是不是如果有金铃,就……不用受伤了?”

孟千姿皱起眉头,猜到是邱栋多嘴。

山鬼的事,本来是不向外人道的,但江炼既给她讲了那么多的身世秘密,又亲眼见到了山兽过道,孟千姿觉得,向他透露一二也无妨。

她拨弄了一下金铃上的挂片,问他:“你听说过苍颉造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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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点头。

苍颉造字,是中国上古创世神话之一,跟“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属同一系列,相传这人“龙颜四目”,亦即重瞳子,受龟背纹理、鸟迹兽印、山川形貌的启发,创造了象形文字,结束了结绳记事的历史。

江炼还记得小学时上历史课,老师讲到此节,曾大赞苍颉的贡献:“同学们,你们想一想,结绳记事,多不方便啊,买头猪系个绳疙瘩,打个架系两个绳疙瘩,隔壁老王欠你钱,又系三个绳疙瘩,一年过去了,绳上全是疙瘩,谁还记得哪个疙瘩代表什么事啊?”

于是哄堂大笑。

江炼觉得,即便苍颉聪明,苍颉之前的人,也不至于都埋头结疙瘩这么蠢吧?但大家都笑,他也就跟着笑:他被况同胜送进小学时,已属于超龄,不想表现得和别人不一样。

孟千姿说:“关于苍颉造字,有一首歌谣,叫‘苍颉造字一担黍,传于孔子九斗六,还有四升不外传,留给道士画符咒’。这歌谣的意思是说,苍颉造的字很多,足足有一担黍米的量那么多,大圣人孔子学到手的,也只有九斗六,剩下的四升就是符咒,普通人根本看不懂,只有特殊的人经过研习才能认得。”

江炼点头:“听说有个跟这相关的成语,叫‘才高八斗’,后世的人,哪怕只识八斗字,比孔子还要少一斗六,都已经能称得上是才子了,总之就是,越认越少了。”

孟千姿嗯了一声:“符咒也一样,有些古早的符咒,太过复杂,传着传着就断了,你拿给现在的人认,根本认不出。”

江炼想起伏兽金铃吊片上,凹刻着的那些诡异痕纹:“你的也是……”

孟千姿没正面回答,只竖起手指立于唇边:“这是什么意思?”

江炼失笑:“让我闭嘴、别说话。”

孟千姿又伸直手臂,手心外挡:“这个呢?”

三岁小孩都懂吧,但江炼知道她必有深意,也就认真作答:“让人别靠近、离远点。”

孟千姿收回手,继续刚才的话题:“红灯停,绿灯行;招手是让你过来,手指竖在唇边是小声点;开会时,主持人要求大家‘起立’、‘鼓掌’,大家就站起来拍手;高速岔道上两个指向,一个去北京,一个往上海,于是北京的车从这北上,而上海的车在这南下——说白了,符咒一点也不复杂,符是图像符号,咒是声音,都用来指引某种行为的发生,我刚刚举的例子,也可以称之为符咒,人类社会中通行的、人人看得懂的符咒。”

江炼似乎摸到些头绪了,喉咙处有些发干。

孟千姿轻轻吁了口气:“有一种认知,苍颉留下的那四升符咒,并不是给人看的,这世上除了人,还有飞禽走兽、河流山川、甚至不可解释的力量,但彼此之间是有壁的,要打通这个壁垒,需要借助某种工具来‘通关’。举个简单的例子,你住过老噶家,对巫傩面具应该不陌生:湘西的民俗里,巫傩法师又叫巴岱,他们戴上巫傩面具,使用巴岱手诀,才能和神鬼沟通,面具和手诀,就可以视作打破人鬼间壁垒的工具。”

江炼听明白了:“符咒也是打通这种壁垒的工具?”

孟千姿点头:“一般人很难理解这种符咒是怎么传出去、又怎么被接收到的,这么说吧,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波’,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确确实实在发生着作用,蝴蝶效应里,蝴蝶翅膀的震动,不是都能在万里之外引起风暴吗?世界是个巨大的动力系统,一个手势、一种符咒,完全可以借助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传播出去,导向到接收者。”

说到这儿,她突然冒出一句:“我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有文化?”

江炼没提防她有这么一问,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答。

孟千姿咯咯笑起来:“当然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段太婆,她是民国时留洋的女学生,二三十年代,大多数人还在说鬼论神的时候,她言必称科学,解释起这些事来一套一套的。”

说到这儿,心下有些惆怅:太婆段文希,死在去昆仑山寻找龙骨的路上。

她低头去看脚踝上的金铃:“我们是山鬼,和飞禽走兽、山川林泽打交道,这伏兽金铃有九个铃片,每个铃片上都镌刻着一种复杂的符纹,一共九个,是山鬼独有的,其中一个就是‘动山兽’——我有时候想,可能那四升符咒里,山鬼就分到了这九个吧。”

江炼喃喃:“怪不得你们这么紧张金铃,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上,可就糟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这就想错了。”

“不管是白水潇,还是你,拿了这条金铃,一点用都没有。说白了,这金铃是工具,需要密码开启,但你们都没有密码,而我……”

她指向自己,嫣然一笑:“既是工具,又是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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