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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弗峥说晚七点叫人来接她, 钟弥以为,这话里的意思,是他自己来不了。

没想到老林拉开后座车门, 她正隔着羊绒大衣提裙子,往里就瞧见沈弗峥坐在车内。

他朝她伸手。

钟弥看着他, 先是一愣,随即松一边手, 去掏自己的大衣方兜, 一张对着折起的暖宝宝正发热,塞到他手心。

趁他怔顿那一秒,她扬着笑,灵活钻进车里,又迅速别好衣摆, 方便老林关门。

她不喜欢京市, 天气首当其冲。

春节一过半月,州市再起风,寒气弥天也总隐匿一股春意复苏的意味, 中午坐车回京市, 出车站那一瞬, 大风迎面,又干又烈, 叫钟弥立时瑟缩。

这一遭, 由南往北,返冬彻底。

可站在车门外, 看见沈弗峥那一瞬, 又觉得, 这京市的冬严整, 凛然有序,与他相衬。

黑色车子徐徐上路,楔入珠光宝气的夜,不知往何处开。

沈弗峥今天穿了一件戗驳领的毛呢西装,这种领型隆重古典,最适合正式场合,以约束力显权势感。

偏偏他不正式,在里头搭一件黑色高领衫,妥帖包裹着修直的脖颈和立体的喉骨,如墨织物,深沉柔软。

他面容白皙俊朗,只缺一副金丝边眼镜,就可以脑补成大学老师,长腿宽肩,随性中透着禁欲,有高大修长的身体,又有渊博性感的脑子。

他大概要教哲学吧。

讲起泛神论和本我,以酒神精神来为你命名,坦诚相见时,身体力行为狄俄尼索斯注解,你是什么?是艺术与意志中的非理性原则。

钟弥在浮想联翩中惊醒,猛缩一下手,倒吸气。

“嘶——”

好似坏学生被老师体罚。

他两手一边抓钟弥的手,一边拿着她发热的暖宝宝,并一处捂在自己掌心,温度渐升,钟弥手心本来已经适应灼热,他忽然拿起,去贴她手背。

“干什么?”钟弥收着手,低声问。

沈弗峥看向她,目光不动,牵起她的手,送唇边,吻了一下她刚刚被烫的手背处:“你刚刚在走神。”

脸颊唰一下红热。

钟弥想,他还是别去当老师,讲台上站着这么洞若观火的老师,学生没有好果子吃。

钟弥柔软的指尖在他手心弹琴似的点动着,话张口就来:“我在想……待会儿要去的宴会是什么样的,老男人有多老,要附庸的是什么程度的风雅。”

沈弗峥唇角轻轻一弯,叫她别紧张。

“他认识你外公。”

这话好似变相在说,今晚的场合,没人敢怠慢她。

车子这会儿刚好驶进常锡路,一排复古小楼,只有几处疏疏有灯,与门前的遮天法桐静居夜晚。

沈弗峥看向窗外:“你外公以前就住在这儿,你来过吗?”

钟弥摇摇头。

高中艺考培训跟妈妈坐车经过这里一次,章女士那时的神情,钟弥至今清晰记着。

车子不知不觉就减了速。

沈弗峥捏捏她的手:“我指给你看是哪一栋?”

钟弥提不起兴致,也不往窗外看,只低低说:“不看,反正也跟我没关系。”

“家里没跟你说过以前的事?”

“说过一点,就是房子被收走然后拍掉了,我家有很多老照片,我虽然没进去过,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妈妈养了半园子的白玫瑰,她说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最喜欢京市下雨,风雨声吹梧桐。”

察觉自己一时多言,钟弥转头看沈弗峥,问他,“你呢?你去过没有?”

说完算起时间,二十多年前外公离京,那会儿的事,他就算去过,也不一定有记忆了。

他却回答得清晰干脆:“没有,一次也没有。”

“我爷爷是一个猜忌心很重的人,即使是他的儿子孙子,都很难和他亲近。”

钟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但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计较,没有多余的情绪,话音一转才露出一点笑,“我在你外公那儿,看到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外公总是抱着你,小一点抱在膝上,大一点搂在怀里,我爷爷没有抱过我堂妹,没有抱过他任何一个孙子。”

“他不喜欢你们吗?”

这话很天真,缺乏对人与人之间关系能复杂到什么程度的想象。

开在春天的小花,不知道夜降寒霜是什么滋味。她也没有概念。

沈弗峥已经意识到他们不该再深聊这个话题,可钟弥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无形中,有一种诱惑力。

诱惑人去展现恶。

去测试这双纯然眼睛能承受住什么,会有怎样的反应。

“可能也不是不喜欢。”

沈弗峥以温和有秩序的声音说着,“是不信任,觉得我们会变坏,无论他付出怎样的真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终有一天都会背刺他。”

钟弥不能想象这样的亲人关系:“为什么?哪会那么坏?”

“为什么不会?”

沈弗峥看着她,缓缓说出一句话,“只有当过坏人的人,才最知道人可以有多坏。”

脑子里轻轻地轰了一声,钟弥瞳光微缩,尽力掩饰着那一刻被冲击到的错愕。

他像是后悔,伸手去抚她的脸。

钟弥不高兴地蹙起眉,抬起手,她准备去抓他那只手的时候,他几乎就在一瞬间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姑娘嘛,被吓了一下,想一个人缓缓也符合她性格。

他正准备把手拿开。

可是钟弥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

她抓住他手,却没松,只是很依恋地将自己脸颊按在他掌心里轻蹭:“所以你爷爷对你不好吗?”

很多很多年,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喉咙暗自吞咽,却说不出话的语塞瞬间,是什么时候了。

良久,他终于出声。

“还好。”

他其实不太能分辨,所谓亲人之间怎样的相处算好,怎样算不好,共荣共辱,一池子水就算搅翻了,那些鱼还是活在里头。

他只希望少折腾,静一点。

沈弗峥对她说:“我是我们家最不像我爷爷的人。”

“你的确不像坏人,你有时候给我的感觉,很像我外公,脾气好,心思细,很温和。”

他脸上风吹云动一样,涌起一些虚浮的笑,轻轻捏她的脸颊:“是吗?我很像你外公,假如我并不是那样的呢?”

钟弥没有思考,只是像被吸引一样地看着他,以本能地回答着:“我会觉得……很酷。”

她觉得这话有点幼稚,说完没看他反应,膝盖撑着车座,朝前扑抱他脖颈。

她想知道裹着他喉结,浸着他体温的羊绒衫有多软。

沈弗峥收臂抱着她,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的目光便似没有中心一样失了焦,清清冷冷看着某处,不由感叹着:“你真像一只猫。”

小猫扶他肩,直起腰,立马冲他不悦呲牙,似乎不喜欢这样的话。

才不要当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

可是沈弗峥神情认真,曲起手指,点一点她鼻尖:“抱你的感觉很好,像有人陪。”

闻言一瞬,大起大落,钟弥软下来,靠在他肩头,任由他抱着。

车内的气氛安静又美好,总觉得不够,还缺点什么,过了一会儿,钟弥灵光一现,软软笑着,凑近他脸前,忽然——

“喵~”

他一下笑出声,眼角眉梢像纸浸水,迅速被笑意染透,没有半点克制。

钟弥第一次见他这样纯粹又开心的样子。

她也非常开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的笑,让她很有成就感,这开心远胜拥有一家咖啡店。

钟弥问他:“你有没有养过猫?”

“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

钟弥非常想让他开心,再接再厉,兴头十足:“那我送一只小猫给你好不好?”

他两手合住,捧她的脸:“小猫弥弥。”

钟弥啼笑皆非拍了一下他的肩,抗议道:“不是我!是真的小猫!”

沈弗峥微微摇头。

车子行径灯火璀璨的大道,金箔珠粉一样的夜色霓光,簌簌扫进、掸落,刮在身上的光影每秒变幻着数百次形态。

沈弗峥的眼睛是一方无波夜潭,任凭浮光照耀,只静静盛着眼前钟弥小小的倒影。

他下颌抬动,向上吻她眉心。

“不是你,就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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