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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回谢丕,当即表示,愿意献出自己所有身家,筹集药材,以解建昌、宁番燃眉之急。任谁也想不到,他会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

房契、地契被装在一个小匣子里呈上,家中的家具、摆件堆在家门前,府中男男女女都面带愁容,将自己身上的发饰、饰物全部丢入箱中。一个年幼的女孩,不肯摘下脖颈的玉坠,她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谁都不准拿!谁都不准拿!”

嘉定知州怎么劝都不管用,谁会甘心将自己母亲最后的遗物拿出来呢?他最后狠了很心,给了女孩一记耳光:“再敢胡闹,爷爷就不要你了!”

女孩最终还是妥协。她将自己的玉坠摘下,放入了箱中。这一箱金玉耀目,映着嘉定知州的脸上。老知州再无适才的暮气沉沉,他是既释然又欣喜,他将这些东西悉数交给谢丕,无一丝留念。

谢丕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场闹剧,他一直都知道,嘉定知州不是一个坏人,不敢说清如水、明如镜,但至少能称一句老成持重,勤于政务,否则他又岂能在李越秉国,重重考核之下,坐稳如今的位置。可就是这么一个并无大错的官员,在所谓盛世之下,被逼得散尽家财,断尾求生,即便是最荒诞的戏本,都不敢这么写。

谢丕缄默片刻:“你是打算以个人的名义,自家的家财去药场买药?”

嘉定知州赶忙摇头:“自然不是。”

他期期艾艾道:“这样大笔的订单,需经镇守太监和女官核准,这重重排查下来,耗费的功夫也不少。巴蜀有医药老字号慈济堂,找他家还更快一些。”

谢丕很多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听闻此言一朵朵白花在他眼前绽放。他胸中气血翻涌,脸上却已气笑了:“这么说,还得去找药商。”

嘉定知州忙解释道:“并非下官有意推诿,实在是法度如此……”

谢丕已经不想听到法度这两个字了,他摆摆手道:“我明白,你的功绩,我会如实禀报,现下有劳你带路。”

然而,到了慈济堂,掌柜听闻他们的来意,却是不肯信。朝廷有那么多家药场,把他们这些民间老字号挤得快没活路了,如今居然来找他们买药,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好不容易让他们相信了来者真是巡抚,他们却依然迟疑。自官营产业大兴,民间商户的生存空间被大大挤压。商家早就对朝廷失去了信任,甚至抱有隐隐敌视的态度。

在内堂,慈济堂老东家和少东家正在紧急商议。依着老东家的主意,他压根不打算答应谢丕的请求:“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神仙打架的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可掺和?更何况,咱家备的货,都是别人下了订的。生意人,诚信为本,你难道要毁约不成?”

少东家却有别的心思:“那可是巡抚老爷,咱们不卖,能行吗?”

老东家道:“这谢巡抚的名声我也听过,他能亲自求到咱家门上,就不像以势压人的人。我们就说自家的难处,再好生哭上一哭,未必没有生机。”

少东家还在迟疑:“可是,建昌和宁番,听说死了很多人……我们家有药还不卖,这……”

老东家也面露不忍之色,可最后还是狠下心:“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着,缺了咱们一家,难道这天就会塌了不成。保住咱们自家的百年字号,才是最要紧的!”

一听这话,少东家的目光反而坚定起来:“爹,真能保住吗?济世堂,仁孝堂,回春堂……个个都是老字号,回春堂甚至比咱家的传承还久,可到头来还不是被收归官营。我们要不是靠着妹妹在权贵之家做女医得脸,恐怕也早就没了。我总觉得,这并非长久之策。”

老东家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长叹一声:“可,那又能怎么着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少东家道:“依着我看,还不如搏一把。”

老东家一震:“你的意思是卖药给他?”

少东家一横心:“不是卖,干脆半卖半送给他,我们不要什么金币银币,只求一块御赐的匾额,要是没有御赐的,李阁老亲书的也好啊!”

老东家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如此有胆色,有了一块牌匾,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那些人要吞他们,也要掂量掂量。可这么做,未免太冒险了。

少东家却主意已定:“爹,咱们不搏,迟早也要坐视祖宗产业拱手让人。钱没了可以再赚,生意没了可以再拉,可要是连慈济堂这块招牌都没有了,咱们就真的只能给人做下仆了。”

老东家一瞬间如老了十岁,他佝偻着背,半晌方道:“好吧,这块招牌本就迟早就要交到你的手上,就听你的意思。”

少东家出门来见谢丕,客客气气说出了自家的要求。嘉定知州闻言大吃一惊,要是钱还好说,谁知他们竟存着这样的想头。

谢丕思忖片刻,一口答应下来:“半卖半送,实在不必。我愿先付一半的款项,等朝廷拨款下来,再一次结清。至于御赐的匾额,我不敢保证,但李阁老的手书,我还是有几分把握。”

慈济堂众人闻言大喜,这下终于达成一致。慈济堂不仅帮着运药材,还帮忙连络其他药商。这下终于暂时解了建昌、宁番的燃眉之急。谢丕在取来自己的财物后,也将房契地契并同家具等物,还了一半给嘉定知州。

嘉定知州一时还不敢接,谢丕道:“你放心,该你的功劳,一分不会少。先把这些拿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等拨款下来了,我再将你的家产一并送还给你。”

嘉定知州这才应了下来。所有人的面上都浮现轻快的笑容。这一盘死棋,居然就这么被他们盘活了。灾情解了,灾民得救了,而他们这些为救灾奔走的人,也即将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不就是天公疼好人吗?

正因存着这样的想头,慈济堂的少东家,既然要解决违约退定之事,又要为灾区病情奔走,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使,可他的心里仍是甜滋滋的。虽然艰辛,他们毕竟找出了一条生路。慈济堂这份基业,是从他太爷爷时就传下来的,决不能在他这一代出事。

他甚至还想方设法,抄来邸报,逐字逐句找他们家的名字。他自觉,他们是为朝廷做了大贡献的,要不是他们把棺材本都拿出来,这震灾之后的大疫怎么可能被消弭于无形,再怎么着也得在邸报上夸上一两句吧。

老东家没他那么乐观:“那些官老爷,个个眼高于顶,决不会提一个商户的名字。”

少东家却不信,他想着哪怕提一下也是好的,或者早些把匾额给他们,让他们吃一颗定心丸呐。他就这么翘首以盼,盼来盼去,却盼来了这么一条消息。朝廷丝毫不提调药的波折,将建昌、宁番的祸患得解的功劳,全部归结于自身,都是圣上洪福齐天,官员兢兢业业,将士英勇奋战,常平仓与惠民医局勤劳辛苦。这一切,和民间商人,没有一分钱的干系。慈济堂的人,彻底傻眼了。

老东家心中的担忧终于成了真,他一下就病倒了。而少东家则是怒发冲冠,他当即就要去找谢丕讨个说法,却被家人拦住:“民不与官斗,那些个老爷,又岂是咱们开罪得起的呢?”

正当一家人捶胸顿足,抱头痛哭之际,谢丕上门了。人真的来时,少东家反而冷静下来,他心中甚至存着想头,万一是误会呢,万一谢丕是来告诉他好消息的呢?他好生拾掇了一下,又彬彬有礼地去见谢丕,可只是一个照面,他就从谢丕眼底看到了化不开的愧色。

少东家的心咯噔一下,终于彻底沉了下去。药物的银钱,是尽数结清,甚至还多给了他们百枚金币为酬。可他们本来缺的就不是钱啊,他们赌上了声誉,甘愿去卖命,就只是为了保留自家的独立经营权而已,就这么一点儿要求,朝廷都不愿满足。

少东家的两眼发红,他终于崩溃了:“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呐!我等斗升小民只想要求条谋生之路而已!是不是你们的诡计,你们就是想骗我们违约,然后再去抢我们的老客人?!”

他大声哭喊,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可只喊了三句,家人就冲上前来,将他的嘴紧紧捂住。他狠命挣扎了几下,最后终于瘫了下去,两眼发直,只有泪水还在不住地流。

慈济堂的众人齐齐上来陪笑,笑意就如被糨糊粘上去的一样,僵硬、虚假。他们一面道谢,一面解释:“东家是欢喜糊涂了,他不是那个意思,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谢丕做梦也想不到,他也会成为失信之人。他的声音低哑:“是我不守承诺,可现在拿不到牌匾,并不代表以后拿不到。等这次的事情过了,我会再想办法……”

没人愿意再相信他了。他颓然离开,将将要出院门时,却被人叫住,竟然是慈济堂的老东家杵着拐棍,步履蹒跚地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