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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的训话, 尖锐、公允、一针见血,仿佛刻刀一般雕琢着眼前这六个十七、八岁的知青。

虽然痛苦,却令人沉思、成长。

直到向北离开, 知青点都没有一丝声响。没人敢打扰耷拉着脑袋的魏民、陈志路, 更没人敢上前安抚流泪的萧爱云。

“咕噜、咕噜……”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声响,陈志路忽然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啊呀,我差点忘记了!”

说罢,他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顶着风雪来到东面池塘边。

天冷, 池塘结上了冰,冰面盖着薄薄一层雪。池塘边围着一圈竹篱笆, 冬天竹枝叶落, 显得有些萧索。

走到池塘边,冰面传来的寒气令陈志路打了个冷颤。他搓了搓手,往手掌上呵着热气, 猫着腰在塘边的竹篱笆边仔细察看。从枯黄的竹枝根部摸索出一根麻绳, 再一点一点地将麻绳向上提。

麻绳贴着地面一直向池塘延伸, 穿过冰面, 那头似乎系着什么。

乔亚东与魏民不知道陈志路在捣什么鬼, 跟着跑出来, 凑近了问:“是什么?”

陈志路嘻嘻一笑, 小心翼翼地将麻绳提起来, 冰面裂开, 一块黑乎乎的腊肉冒了出来。

魏民眼睛一亮, 刚才被训斥的沉重一扫而空, 兴奋地叫了起来:“腊肉!好家伙, 你还私藏了一块!”

乔亚东摇了摇头, 哭笑不得:“向场长刚刚训过话,你还敢……”

陈志路不好意思地说:“就藏了这么一小块,刚才忘了。在冰水里泡了这么久,不晓得味道会不会变。”

魏民咧嘴一乐:“味道会不会变……今晚试试就知道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有不馋肉的?农场刚分了腊肉,不过肉又不嫌多,肉多好过年啊。今晚先把这块泡在池塘里的腊肉吃了,今天分的那两块留着过年再吃。

乔亚东捶了陈志路一下:“时间那么紧,你怎么还知道把腊肉藏水里?”

陈志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到向北刚刚说的话,脸一红:“我,我想着藏在水里狗都闻不到味儿。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大家一起吃,给陶南风一半儿,表达我的歉意,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好!

魏民拎着这块腊肉来到厨房,将腊肉的外皮放在炉火中烤焦,用菜刀刮干净外皮,再用热水煮过,去掉多余的咸味。

白气在灶房蒸腾,浓浓的肉香味钻进每个人的胃里,勾得一个个蠢蠢欲动。

“今晚就吃腊肉了?”

“炒辣椒吃吧?昨天老乡送了点晒干的白辣椒,炒腊肉肯定好吃。”

“要不还是蒸着吃吧,放点黑豆豉,撒点辣椒面,香得哟~”

“别浪费了腊肉里面的油水啊,还是切几片炖土豆吃吧,这样就能多吃几顿了。”

忙乎半天,等到晚饭准备好,魏民将六个大菜盆子摆在堂屋中央饭桌上。

当中一碗蒸腊肉,一片一片切得极薄,面上铺着干豆豉、红辣椒,蒸得透了,油汪汪、黄澄澄、香喷喷,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众人欢呼一声,拿起筷子准备发动,先被陈志路一把拦住。他夹起两大片腊肉放进一个饭碗中,端端正正送到陶南风面前,态度诚恳、满脸堆笑。

“陶南风,今天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地道,差点拖累了你。今天以肉为礼,送上我深深的歉意,请你原谅。以后我一定敬你、护你,不让你受委屈!”

“哟嗬~~”

听到陈志路这一番话,一群知青起哄,笑得前仰后合:“陈志路你发了神经病,我怎么听着像是爱的表白。”

陈志路瞪了一眼起哄的知青,大声道:“我行得正、站得直,光明正大。陶南风就是我陈志路的妹妹,绝对没有任何超越亲人、战友的其他感情,莫乱说!”

乔亚东长吁一口气,如果可能,他真想像陈志路一样坦然,对着陶南风说出“爱你、护你、疼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的豪言壮语。

可是……他不敢,他不能。他来农场是有任务、有目标的,谈恋爱不在他的日程安排之中。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勾,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站起身,接过这个装着米饭、腊肉的碗,对萧爱云轻轻一笑:“萧爱云,我俩一起吃。”

萧爱云感动得想哭,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被向北教训的时候哭得那么凶,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明明眼泪都在那个流光了,可是现在见陶南风丝毫没有责怪自己,她又想哭了。

萧爱云强忍着泪,对陶南风灿然一笑,两颗小虎牙一亮,看着有几分俏皮:“嗯,我们一起吃。”

她在心里说:好姐妹,以后有福与你同享、有难我来承担。

陈志路私藏的腊肉足足有一斤多,魏民一发狠全都做了。豆豉干椒蒸腊肉、腊肉炖粉条土豆、白辣椒炒腊肉,再加三个素菜,简直是人间美味。

所有知青一起叫了起来:“下雪,吃肉喽——”筷子上下翻飞,知青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热闹。

1974年1月22日,除夕。

风大雪大,雪粒子夹杂着冰雹,不断拍打着窗棂。

窗外是厚厚的积雪,屋里却燃着红通通的炭火,秀峰山农场的第一个春节,江城知青们整治了一大桌好菜。

攒了一个冬天的食物,终于在这一刻都搬上了桌。

向北母亲送来鸡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腊肉切成厚块,蒸得软烂咸香,下饭可口;今年秋天下的小鱼苗,勉强凑够了一碗,炸得酥脆;还有储存好的大白菜、土豆、干豆角、白辣椒……

当地除夕有送恭喜的习俗。

吃过年夜饭,守岁到零点,鞭炮响过之后,小孩子举着红灯笼,背着布包,一家一家地喊:“恭喜您家过热闹年啊,不是饼干就是钱!”

陶南风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习俗,觉得很新鲜。她往日在家过年,就是自家关起门来吃过年夜饭,等到第二天才会到熟悉的亲戚朋友家拜年。

陶守信与徐喜琴是北方人,两人求学在外,又逢战乱,家里人走的走、散的散,早就没了联系。冯春娥的老家倒是在江城附近的下关村,可是她娘家人像吸血鬼一样扒上来,令陶南风不胜其烦。陶守信虽然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但过年总会闹出些故事,最后破财消灾图个清静。

现在这样的氛围让陶南风觉得很自在,和大家一起准备饼干、糖果、瓜子,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小朋友。

南坡村的孩子们知道知青热情好客,都纷纷跑来,抓一把饼干、拿几块糖果,送上一句句天真的祝福。

北坡村的孩子们也结伴前来,细妹披着一身的雪,不仅送恭喜,还送过来各家送的土特产,有鸡蛋、冬瓜糖、油炸酥条、南瓜籽……

“谢谢哥哥姐姐们帮我们修路,隧道通了以后我们上小学就方便了。”

“祝哥哥们发大财!姐姐们越来越好看!”

“过年热闹、热闹过年——”

大年初一,陶南风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刘丽丽。

除夕守岁守到凌晨三点,女孩子们实在抵挡不住困意,倒头便睡。早上九点了还在被窝里呢,便听到窗外有个女人的声音。

“陶知青、陶知青……”

一大早听到有人喊,萧爱云嘀咕几句从被窝里爬起来,打着呵欠开了门:“是哪个啊?”

眼前是个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女人,碎花小棉袄、笔挺毛呢裤子,外面披一件最时髦的军大衣——是卫生所护士刘丽丽,刘斌的姐姐,传说中焦亮的情人。

看到萧爱云,刘丽丽裹紧了军大衣,笑眯眯打了声招呼:“是萧知青啊,过年好!”

萧爱云上次高烧昏迷住院,得到过刘丽丽的照顾,虽然听说她名声不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过年过节的,便打了个呵欠,点头道:“新年好、新年好!”

陶南风穿上棉袄,将头发随意拢在脑后,站在门口,神情有些冷淡。她在卫生所揍了刘斌之后,刘丽丽变得十分殷勤,这让她觉得古怪,不愿意与她多交流。

雪还在下,刘丽丽一路上踏雪而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没想到陶南风连宿舍门都不让进。她站在檐廊之下,将裹在头顶的围巾取下,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双过分灵活的眼睛越过陶南风的肩头望进女生宿舍。

——里头有些简陋,家具只有一个通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可是暖意融融、萦绕着少女独有的馨香,比卫生所的值班室舒服多了。

刘丽丽诉起了苦:“还是你们知青好,热热闹闹的。我一个人在卫生所值班,冰冰冷冷的,日子太难熬了。”

陶南风抿着唇没有说话,倒是李惠兰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与刘丽丽拉起了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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