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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殿下了。”长宁不想推辞了,她的确喜欢这碟糕点。

喝了会儿酒,眼看着宫门要下钥了,长宁就起身告退,朱明熙也没有留宿她:“……知己交往不在朝朝暮暮,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小心些。”又叫人挑着盏羊角琉璃宫灯给长宁照着路回去,还低声叮嘱内侍,“赵大人喝了些酒,务必把他送到马车上。”

结果他回头一看,却发现长宁靠着桌沿,似乎睡着了。

朱明熙眉头微皱:“……竟然酒量这么浅。”早知道不给他喝太禧白了,这酒后劲儿大。

他扶了赵长宁起来,同时对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刘忠魏道,“开个偏门,让赵大人的马车进来接他。”

这夜从皇宫回去,长宁甚至没来得及洗漱,倒头就睡了。

她的屋内烛影浮动,已然站立了一个人。

周承礼背手默然地站在,看着赵长宁蜷缩在被褥里,她睡得脸颊带着微微的红晕。

周承礼觉得有点不对,靠近了低头一问,叹道:“竟然还喝了酒。”

他坐在长宁的床边,抚摸着她的长发,淡淡地道:“长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赵长宁睡梦中只是觉得旁边的人温暖,伸手搂住了他的胳膊,紧紧抱着睡了。

周承礼默然,片刻之后,屋内只余安静。

……

翌日赵长宁再去大理寺,却觉得跟平日有很大不同,往来的同事,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远远地就跟她打招呼。赵长宁笑着回应,自己却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

等她转过一处拐角,才听到有人说:“是赵大人自己顶了上去,昨晚还被皇上罚俸禄,否则别人上,指不定得掉脑袋……别看蒋世文平日冠冕堂皇,这时候还不是打退堂鼓,让人家赵大人去了。”

“赵大人虽然靠太子才进的大理寺,人品却没得说……”

原来是这样。

徐恭在她身后吹捧道:“大人,您舍己为大理寺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大理寺。”

长宁静静地想了会儿,又笑了笑。她缓步走到了后院,沈练在看文书。

听到动静,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淡淡道:“昨天差点要死的时候,是不是很恨我?”

“沈大人英明,的确有点。”赵长宁说。

“今天听到别人夸你,是不是没这么恨了?”沈练再问。

赵长宁这下不说话了。

沈练继续看他的文书:“你若是不比别人做得多,做得好,担更多的责任,为什么是你升官,而不是别人呢。我虽然严厉,不过做事情还是有原因的,这时候若在你跟蒋世文之间选一个人做大理寺寺丞,你说大家会想选谁?”

赵长宁静默了一会儿,道:“下官谢过大人。”

“差点要死的是你不是我,谢你自己吧。”沈练道,“既然想做出一番成就,就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来,知道吗?”

赵长宁这下算是对沈练心服口服,此人倒有些面冷心热的味道。

她回了自己的号房继续工作。

这天回府的时候,长宁却觉得有些不对,阖府的气氛都很紧张,二叔早早地回来了,与赵老太爷在屋子里说话,见赵长宁回来了,让她一起进去。二叔面色凝重,轻吐一句:“今晨刑部大牢曹思雨突然翻供,说是被人屈打成招,被太子示意陷害三皇子,写下血书呈递给了皇上。”

赵长宁有些震惊,怎么会突然翻供呢!“皇上可信了?”

“有人伪造了太子手写的书信,确为太子笔迹,我们怀疑是内鬼所为。我们不知道是谁授意了曹思雨,刑部也未查到别人出入的记录。”二叔深吸了一口气,“皇上已将太子禁闭,宣改为九卿会审。”

赵长宁突然想到了朱明炽,是他……那天他去了刑部!

而且还是她帮了朱明炽!

“殿下现在可好?”赵长宁低声问。

“不知道,禁闭在宗人府的监牢里,无人能探望。”赵承廉也低叹,“禁闭如何能好,殿下一贯养尊处优……”

长宁心里难以言语的复杂,掐着手心后背一阵阵的发冷,明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还温言地跟她说‘知己不在朝朝暮暮’。

是她的摇摆不定害了殿下。

“二叔可弄清楚,此事背后是三皇子还是二皇子了?”

赵承廉道:“我等都觉得是李贵妃还不死心,买通了东宫的人……正在排查东宫内奸。”

“查二皇子。”赵长宁看着赵承廉,无比清晰地说,“不知道二叔还记不记得我进大理寺后,经手的第一个案子。淮扬漕运贩卖盐引案,所有涉及人员都被灭口了。我后来查过卷宗……怀疑这事是二皇子所为。如果是他牵涉进漕运案,那么数以百万计的白银,二叔以为他会拿去干什么?”

赵承廉一时没弄明白:“你怎么知道的?可有证据?”

当初赵长宁在弄玉斋,听到朱明炽吩咐下属的事,她当时就回去查了卷宗,那次那位管漕运的大人,牵涉的正是淮扬漕运贩卖盐引的案子。然后她又想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顾家众人被灭口,如果只是贩卖盐引,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必然是在掩藏别的秘密!

百万白银,这可绝不是个小数目,只有军饷才这么大的额度。

长宁道:“二叔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您顺着往下查吧。”

多说就暴露了她自己的秘密,赵长宁也不能多说。

……

紫禁城黑云压城,天色漠漠昏黑。

太子入宗人府三个月不出,而三皇子却被放了出来,圣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原来一开始这么的疼爱太子殿下,但仅仅为了这件事,就把太子殿下关到现在,一些人甚至认为,太子殿下已经不行了。反而因为三皇子先前受了委屈,皇上更加的关照三皇子,对李贵妃也恢复了往日的宠幸。当然这段时间最为宠幸的却是二皇子,皇上经常召他入宫侍奉左右。朱明炽虽念书不多,不懂什么吟诗作对的,但见识多趣事多,总能引得皇上大笑。

于是本来还力图救太子的一些人,纷纷转换了势头,开始观望局势了。

这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宫里要准备祭祀。而陛下终于松了些口风,允许探视太子了。

这是自三个月以来赵长宁第一次得见太子。

宗人府大牢倒是比寻常的大牢好些,但跟东宫比自然是远远不如的。

朱明熙坐在牢里,衣着头发尚且整齐,只是清瘦了不少。但还是温润、谦和,俊秀的少年太子。在禁闭室里看书。

“殿下。”长宁在外面跪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这一切都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朱明熙看到他眼里却闪过一丝亮光,将手里的书合上,犹豫了一下靠过来:“你如何进来的,外面守卫这么严格?”

“五殿下请了圣旨,我进来给您送一些您可以看的书。”长宁半跪下将包裹打开,把带来的书尽数拿出来,“都是您喜欢看的,”然后赵长宁低声道,“……皇上虽然罚您,但轻易地就松了口风,也从未提过会废太子的事。您尽可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您出来的。”

朱明熙紧紧地握住书,低声叹了口气:“长宁,你知道父皇为什么罚我吗?”

赵长宁看着朱明熙,没有说话。

“我从未陷害过三哥,但是我知道你七叔他们在做的事,我不说话……就是默许。父皇心里明白这个,他最厌恶看到的就是戕害兄弟,史书里他也最不喜欢玄武门之变。”朱明熙柔声叹道,“他们叫我不插手,我做到了。但是现在做成这样,我不得不插手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暗想,太子殿下难不成是有后手?

朱明熙略撩衣袖,徐徐伸手在赵长宁的掌心里写了个字。然后对长宁说:“我书房里有一本象山全集,你下次替我带来吧。”

赵长宁将手心合拢:“殿下放心,下次一定给您带来。”

等她退出来的时候,才仔细揣摩朱明熙那个字的意思,章。

章姓大臣朝中只有一人,吏部尚书章静,此人老谋深算,一向是从不参与皇子们之间的事,太子为什么让她去找这个人?

赵长宁走在御道上,看到朱明炽乘轿从身边经过。朱明炽一如往常,穿了件深紫绣螭龙纹的长袍,英俊挺拔。赵长宁先向他行礼:“二殿下。”

朱明炽抬手示意随从停下,道:“赵大人这是去探望太子殿下了吧,几个月不见,他一切可好?”

“多亏了二殿下,太子殿下现在一切安好。”赵长宁静静地看着他,“二殿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这招也用得妙。只是不知道能动摇几分皇上的心思。若我是二殿下,怕是还要再想办法才是。”

朱明炽的眼神一闪,淡笑道:“看来赵大人找到克制我的办法了,如今不怕我了。只是赵大人胡言乱语的,实在听不出来你要说什么,太子殿下戕害三弟,我是当真心痛。”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我在边关待久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竟然做得出这么心狠的事……手足相残。”

赵长宁笑了笑,低声道:“说来大理寺最近在复查淮扬盐运一案,下官不才,手里已经有些证据了。不知道二殿下与此事有没有什么干系,当年淮扬盐运运判满门被害一事其实是没有查清楚的。那些银子究竟去了哪里,到现在也不知道呢。”

她被朱明炽逼出了狠劲儿,什么梦也不管了。淮扬案朱明炽脱不了手脚,如今她有了证据,就敢反威胁他了。

朱明炽似乎没有听到,笑着问:“上次送你的小狗,你可喜欢?”

赵长宁觉得表面功夫也不必做了,不再理会他,径直地从他身边离开了。

朱明炽则示意随从继续走。

乌云滚动,浩瀚滚动向天际,淹没了最后一丝太阳的金光。

春雷终于引动,闷雷作响,一场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就倾泻而下,行人四散避雨,不过片刻之后,街上就寂寥无人了。

三皇子的府邸里,朱明睿与朱明炽在议事:“……原以为朱明熙是个猫崽儿,却不知是只收起爪牙的虎,差点让我在宗人府永远出不来,多亏了二哥救我。”

“三弟自己要小心,下次我可未必帮得了你。”朱明炽道。

朱明睿叹道:“……说来母妃已经提醒过我了,是我自己未留意。”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起了雾,到处都白茫茫地一片。

“这大雨不停,今天怕得留二哥宿我这里了。”朱明睿看了一眼隔扇外的大雨,叫人去烫几壶酒来喝。

朱明炽看着暴雨倾盆,却突然想起了边关的雨。

其实他在边关的这八年极少看到下雨,有一次接连干旱了半年,河水都要枯竭了,渴死了不少战马。敌军还偷袭他们的粮草,雪上加霜。军纪不整,军心不振,眼看着就要败仗了。

当时他单枪匹马冲入敌军军队,生擒了对方的首领,将他的头颅砍下来挂在军营上以振军威。绝望的士兵们看着挂在军营上的头颅、看着主帅,举刀大吼,吼得眼睛涨红。当夜就下起了这样的瓢泼大雨,其实没有人知道他跪在雨地里,浑身发抖,他怕自己回不去了。

这些事,紫禁城里的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战场艰难,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并且击溃敌军,赢得将士的爱戴,他需要吃多少苦。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他坐在这里,前面没有敌军等他,后方不会缺粮少水。

朱明炽捏着酒碗灌了一口酒,火烧一样地滑下了喉咙。

魏颐、高镇二人陪着两位殿下喝酒,气氛却一时沉闷。魏颐看着大雨,感叹着:“说来,我还想起去年那个姑娘。派人找了一年了,竟什么也打探不到。”

高镇却是满不在意:“不就是个姑娘嘛,魏大人若喜欢,我明儿送两个美婢到你府上。”

“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跟那位姑娘比。”魏颐无力地叹道,“那姑娘你看着冷冷清清的,不爱搭理人吧,行为举止也不娇羞吧!抱在怀里你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媚骨!我可以说一句,没有人是不想要的。”

高镇对魏颐太无言了,朝朱明炽那个方向示意:“咱们那位爷不就给放走了吗,我看是半点没动心的。”

“二殿下在军营呆了八年,怕是没兴趣了,你瞧他平时也从不跟别的姑娘来往啊,别说那位姑娘了,恐怕对谁都坐怀不乱吧。”

朱明炽喝了口酒,听到了他们的话却笑了笑。

坐怀不乱……

那天有没有坐怀不乱,只有他才知道。

他第一眼看到赵长宁就是感兴趣的,否则朱明睿问起的时候,他也不会脱口而出一句不错。

本来他也没有那个心思的,结果他抓到赵长宁偷听他说话,她害怕地后退,反而那种谨慎害怕却无力的样子,却莫名地诱人。

那时他把赵长宁按在身下亲吻,本来不过是戏弄而已,其实把她按在梁柱上后,差点没忍得住。后来才猛然清醒过来,所以才放开了她。

估计赵长宁也感觉到了。所以在接下来的数次见面中,就算他表面上很淡漠、疏远,她似乎都有点怕他。

后来她给自己弹凤求凰的时候,朱明炽是觉得有些好笑的,竟然敢在他的面前班门弄斧,而且还弹错了!不过第一次听到有女子为他弹奏此曲,朱明炽心里有些奇怪,心里还在猜她是想做什么,莫不是要引诱自己?后来赵长宁却说她根本不知道这曲子是什么。又觉得她非常的……非常的不知所谓。似乎也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了。

其实朱明炽怎么会坐怀不乱呢。她一个大理寺官员,两榜进士探花郎,却总是胡乱地撩拨他而不自知。

但赵长宁是太子的人,除非他昏了头脑,否则也绝不会显露什么的。赵长宁是个聪明人,若她哪天发现了,也许真的会加以利用。

更何况他越和赵长宁相处得多,越觉得这个人有良相之才。原则性很强,非常有能力,通晓政事而富有政见,但却又不会太古板。朱明熙识人倒是真的有一手,否则身边也不会能人辈出了。

他倒也很欣赏赵长宁,若只以女子的身份来度量此人,倒是吃亏了。赵长宁若为臣,对国家是有所裨益的。

朱明炽淡淡地喝着酒,他知道他利用了赵长宁,她心里估计会非常的恨他。其实刑部这种地方,不借用赵长宁他也能来去自如,让她带自己去,也不过是另有目的而已。

外面大雨磅礴,洗刷着这个历经了隆冬的京城。大雨过后,应该就是春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