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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盂树自觉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他虽然喜欢钱,但没到锱铢必较的地步。如果按照往常,别说一半,全部的定金该退就退,反正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只是谁叫他这回碰上的人,是黎青梦。

在停车场的碰面,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

早在她搬来南苔的第一个月,康盂树就听说了这个名字。

南苔就这么大点地方,城里的人安于现状,城外的人不屑进来,除了他们这种经常在南苔和外地之间奔波的,剩下的人就是一滩不怎么流动的死水。

骤然间,一个新鲜的年轻生命突然闯入,死水被卵石击中,某人的心底就开始泛滥了。

这个某人,就是康盂树的好哥们章子。

黎青梦搬来南苔那天下火车,章子刚好也在火车站接人。

他无所事事地等着亲戚从到达口出来,骤一转头,撞见拖着箱子出来的黎青梦。

她细长的脖颈上围着蓬松的狐狸毛领,衬得那张脸冷冷淡淡,那圈毛领远看像一堆雪,往外冒着寒气。

身上套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衣,衣摆很长,快盖到小腿。

虽然包得严实,但唯一露出来的那半截小腿是光着的,脚踝细瘦,蹬着极细的高跟。不会觉得是从拥挤的火车站出来,倒像是刚做完礼拜,从教堂里缓步而出,浑身透着八个字,只容远观,不可亵玩。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起心思。

他的视线跟着那半截光裸的腿散入人群,直到淹没。

章子恍了半天神,连亲戚出来都没发现。

亲戚笑他:“你白日撞鬼了?叫你半天了都。”

他喉头一滚:“哪是撞鬼,是撞上仙女了。”

章子对黎青梦上了心,打听到她是从京崎搬来的,和她父亲一起,住进了那栋几乎都没什么人住的老筒子楼。听说以前在京崎还挺有钱的,不知道怎么就搬来这里了,估计是做生意失败了吧,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来猜去。

他一直想找机会再见她一面,认识一下,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

这姑娘好像不爱出门。

没办法,他干脆守株待兔,闲下来时就轮番叫上兄弟,在那栋筒子楼必经的餐馆上吃晚饭。

功夫不负有心人,让他好等了一个月,终于又见到了她。

而那一晚,他叫上陪自己吃饭的人正巧是康盂树。

两人插科打诨着,坐在桌边的靠窗位吃炒河粉。康盂树觉得口渴,起身去柜台拿了听啤酒回来的时间,章子就消失了。

他跑到街边,拦住了一个女人。

康盂树换到章子的位置,透过朦胧的窗户观察他们。

屁股的触感还是温热的,他不太喜欢坐别人坐过的位置,可是这一天,他为了看清她,鬼使神差地坐下来。

康盂树皱着眉头,晃了下啤酒,慢慢拉开罐子。

同一时刻,被章子拦住的人越过他往前走,露出了正脸。

街边失修的红绿霓虹一闪一闪,亮起来的瞬间,把眉眼照亮,还有她手中花枝招展的LU发带。

啤酒罐的拉环拉到底,噗滋,气泡流了满手。

康盂树迅速收回视线,眉头皱得更深了,望着满手的沫子骂了一句靠。

这是真正意义上,他第一次见到黎青梦。

片刻后,章子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坐到康盂树对面,一言不发。

“她就是你最近看上的?”

他点头。

“被拒了?”

他很不甘心地点头。

康盂树干脆把开好的啤酒推给他。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喝酒。”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都是你拒绝别人,又没人拒绝过你。”章子撇嘴,“虽然是你还没给过别人拒绝你的机会。”

章子是真好奇,康盂树有一天会栽倒在哪个女人身上。

康盂树吊儿郎当地回他:“那我跟你表白,给你个拒绝我的体验?这样你就爽了。”

“滚,我现在是真的心碎!”章子把一口气把啤酒干光,“这结果不是最难过的,我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看不起我。”

“那女的说什么了?”

代词已经从“她”,变成了“那女的”。

康盂树为数不多自认为的优点中,有一项特别突出,那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短。

谁欺负了他的人,他就得从对方身上加倍讨回来。

“我就说我想和她交个朋友,这话也不过分吧?她就说她不会和南苔的任何人交朋友。如果我想和她交朋友,可以,重新投胎,还不能投回这里。”

康盂树点了根烟,骂了两个字。

“傻逼。”

分不清是在骂黎青梦,还是在骂走眼看上黎青梦的章子。

“算了,好看的妞总会有的,我不为难自己了。”章子抽了抽鼻子,深知康盂树的德性,赶紧着补,“阿树,你也别为难她。”

康盂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瞧你这点出息。”

他记着章子的话,的确没有为难她。

只是扣个定金而已,这已经是他对这种鼻孔看人的大城市小姐,最温柔的教训了。

*

黎青梦没从康盂树那儿讨回定金,还被喇叭按了三声,足以在她的人生丢脸时刻里排上前三。

她就知道,那个唯利是图的讨厌鬼不可能把定金还她的。

小腿又开始瘙痒,而且有几个红点蔓延到了背上。

她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过敏,可能是某种皮肤病,趁医院里看望黎朔的间隙,挂了个皮肤科的号。

医生粗粗扫了眼她撩起来的小腿,不当回事道:“小毛病,湿疹。涂涂药膏就好了。”

她当即松了口气。

忍过一阵痒意,黎青梦马不停蹄地赶回美甲店开工。

接下来连着一礼拜,她在医院、家、美甲店三点跑。别人请假调的班她都主动顶上。

但没人因此感谢她。

她们都觉得黎青梦身上有股讨厌的傲气,这份傲气藏在举手投足间,好像顶班是一种施舍似的,她们才不稀罕。

黎青梦也懒得去关心这帮人怎么想。

快下班时的深夜都很清闲,她习惯一个人去斜对面的小卖部买罐旺仔牛奶,拎到旁边起锈的阶梯上,凭着栏杆小口小口啜完。

她从前不喜欢这么甜的牛奶,说不清是口味变了,还是喜欢上旺仔罐身上傻乎乎的咧嘴笑,总让她想起那句广告词,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每想起这句,她就会跟着笑。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能让她笑出来的东西,哪怕是毫无意义的。

这一天也是一样的重复,黎青梦做完了手头上的这单活,店里三三两两开始收拾各自柜子里的东西准备下班。她不喜欢把自己的东西放进美甲店的员工储物柜,也就没什么好收拾的,跑去对面买了罐旺仔。

在栏杆上喝的时候,视线漫无目的眺望,捕捉到了深夜街头一个形色诡异的女生。

身材很高挑,大晚上还戴着墨镜帽子还有口罩。如果这身打扮在京崎,九成是哪个女明星。可在南苔……黎青梦想不出来。

女生一身碎花连衣裙,飘摇着居然闪进了美甲店。

这个点还来做指甲?

黎青梦喝的速度变慢了一些,心想晚点回去,留给别人做吧。如果此时接下这个客人,怕是要留到最后一个才能走。

她慢悠悠喝完,回到店中,一掀开珠帘后发现,刚才看见的碎花女尴尬地坐在最角落,没有人上前去服务她。

黎青梦心下了然,大概这帮人是故意留给自己的,一种幼稚的针对。

她看了眼时间,摆出脸色想拒绝,最角落的人却在观察到她的脸色后,先一步站了起来。

对方低声道:“没关系,大家没空我就改天再来吧。”

黎青梦一愣。

……居然是男声。

她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才发现……居然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少年。

他似乎对这种惊异的打量并不意外,头略低下去,抓起包离开。

“等一下。”黎青梦瞬间转念,“你坐的角落一会儿得关灯,换到这个位置吧。”

她指了指正中央。

“……你确定要帮我做?”

他顿住脚步,语气不敢置信,又小心翼翼。

她平常道:“我是挺不想帮你做的。”

他的脸上浮现“果然是这样”的表情。

“因为你来太晚,我快下班了。下次呢,我建议你早点来。”

他刚才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惊愕又一闪而过。

似乎想问点什么,最后又没能问出口。

黎青梦却能大致猜到他想问什么,大约就是不觉得他这样很怪异吗?

一点都不。

在曾经的圈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黎青梦早就见怪不怪。

况且,她也不愿意下定义,认为这是一种怪。

可在南苔,黎青梦知道这个少年必会被视作怪胎。

连她穿稍微出格一点的衣服都能被盯穿,他恐怕会被盯出火,直接自燃。所以,不得不把自己的脸全部包起来。

难怪刚才她们都不接,比起针对她,恐怕更不愿意接待一个“怪人”。

黎青梦搬了把凳子在少年面前坐下,拉过他的双手端倪。

“你平常还要上学吗?如果上学不要做浮夸的款式会比较好。而且今天很晚了,我推荐你就做个简单点的。”

他沉默半晌,局促道:“其实什么样的图案都可以……因为只能留这一个周末,不可能去学校的。我就想过一下瘾。”

“取悦自己这种事,别说一个周末,一分钟也得讲究。”黎青梦认真问,“你有喜欢的图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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