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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蝶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没有开门,而是用这样的方式和她对话。

“我……我来还你书。”

“放门口。”

“……”

姜蝶愕然。

她在脑海中不断设想他的反应,却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放门口,冷峻的三个字让她的大脑瞬间失真,失去一切条理和逻辑。

似乎走在一片阴天里,后方的乌云眼看着就要吹散了,前方是一贫如洗的蓝天,但她却走不过去,忽然被乌云追上,暴雨兜头而至。

姜蝶停顿片刻,僵硬地说:“其实我还有别的东西要亲手交给你,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对讲迎来短暂的沉默,言简意赅地回答:“也一起放门口。”

姜蝶在门口兀自站了片刻,这难挨的瞬息里,她没有感到任何难堪或者委屈,反而脑海中无端地闪过一些细枝末节。

譬如最初学习微缩模型的日子,为了啃下无聊又乏味的制作视频,她故意穿着单薄的睡衣趴在窗台上看,任冷风灌满脖子,这样就不会犯困瞌睡。

譬如上手的过程中,木板上的倒刺扎进手指心,她一开始没发觉,后来骑车时捏着龙头的手指生疼。摘下手套一看,大拇指一圈都发紫了。

又譬如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其实她已经有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只为了完成这个礼物。她困得两个眼皮上下打架,但因为希望看到蒋阎动容的表情支撑着还神采奕奕。

它很不完美,很粗制滥造,也许就和她这个人一样,是残次品。

难道残次品就没有登场的资格吗?

她的大脑像是一只故障的录音笔,不听使唤地抽取出一句高高在上又一针见血的刺耳语调,反复地在耳边盘旋——

“如果你把这种温柔当作错觉,就太可怜了。”

姜蝶在这一刻,横生了抱着礼物逃跑的冲动。

但她这人没什么优点,唯独这些年培养出不要浪费的厚脸皮,让她压下了冲动,倔强地把东西往地上轻轻一放,扭头消失在夜色中。

*

别墅内,蒋阎站在落地窗前,掀开纱窗一角,目视那道背影远去,脚步似有微微踉跄。

他的神色一如窗外一眼可以眺望到的海岸,波澜不惊,单调又平直。可那双长睫毛下隐着的眼睛,也一如海岸下的深黑海面,无边无际,漩涡暗涌。

他拂下纱窗,身后的沙发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大剌剌坐在沙发上。

男人有着一张粗糙的,充满戾气的脸,年月凹陷在脸上的轮廓已经改变了他年轻时候的样貌。但如果细看,会发现眉眼和蒋阎仍有几分相似,残留英俊的影子。

“真可以啊小子,住着这么大的好房子,身后那么多小姑娘追着,都追着跑到这里来了。我听说你现在被人崇拜得不得了呢。”他嗤笑,“虽然有你那有钱野爹的功劳,那还不得是老子赏你的这张脸?小时候还真看不出来,那鳖孙样,我以为一定是野种。”

蒋阎没有答话,依旧背对着他。

男人得不到回应,眼神阴鸷,语气也一转,从大咧咧突变得阴森。

“呵,不说话,又在想怎么阴老子了?”

蒋阎掸了掸纱窗上的灰尘,慢慢转回身,整个人拢在吊灯下的阴影下,显得那平静的表情很模糊,透着几分捉摸不定的吊诡。

他的视线聚焦在男人抖落在地毯上的烟灰。

“旁边有垃圾桶。”他说。

男人脸上又露出讽刺的神情:“当了十几年小少爷,就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还垃圾桶,真他妈讲究。小时候你像个垃圾一样跪在地上求老子饭吃的时候,还记得吧?”

蒋阎盖在袖子里的手筋不着痕迹地爆起。

他还在喋喋不休:“小子,是我生你养你,你才有的今天。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啊?!”男人把烟往地上狠狠一弹,一双开胶的运动鞋用力捻灭,“小畜生一个。”

蒋阎死死盯着那截烟屁股,半晌道:“原本就计划你出狱那天去接你,只是没想到你提前出来了。”

“老子早几个月就出来了,特意挑这一天来找你,让你牢牢记住,谁是给你命的人。”男人冷笑,“还来接我?我们俩之间,就别装了吧。”

“我知道我当年不该这么做。”蒋阎的视线从烟直直落到男人的眼中,两人对峙了一秒钟,“再怎么都说,你都曾经是我的……父亲。”

男人拍桌而起:“老子他妈现在也是!”

蒋阎似乎站累了,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与男人拉成对角线的距离。

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抬头望着精美的天花板。

“如果我是你的儿子,那么蒋家的钱就和我无关。”他语气微顿,“自然,也就和你无关了。”

男人凶狠的表情僵住,半晌又恶声恶气:“说的好听,我才不会信你会给老子钱。还是说封口费?呵,我告诉你,你流着老子的血,天王老子都改变不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看来这十多年的牢,也没改造你多少。”

“你还他妈有脸提!要不是你这畜……”

男人脸色涨红地破口大骂,被蒋阎打断。

“但是在牢里这么多年,出来自力更生当然很困难。所以你想要钱,我很理解。我也希望你过得好,算为我当年的不懂事做出一点补偿。”他闭上眼,嘴角微勾地喊了一声,“可以吗,爸爸。”

不知是因为得到蒋阎给钱的肯定,还是因这一声久违的称呼,男人身上的戾气淡去,脸色好转。

“行,记住你说过的话,老子就等你信儿。不然,老子当年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

男人风风火火地离开,走出门口时瞥了眼地上的礼品袋,不屑地一脚踢开,嫌它挡路。

空寂的玄关传来甩上门的动静,蒋阎慢悠悠地睁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他常年备着一包烟,以备失控想抽的不时之需。但没有意外,这包烟就和纽扣、拉链一样,是嵌在口袋里的装饰品,几乎不碰。

他也料想不到,短短几天,这是抽的第二根。

人生的转折有时候来得就是这么突兀且汹涌。

青年懒散地半倚着,狭长的指尖夹着烟,任烟灰抖落在地毯上。任谁看了都会大吃一惊的模样。

蒋阎垂下眼,惫懒地看着一地烟灰,单手控制不住地解开黑色衬衣的袖扣,指尖描摹着手腕凸起的血管。

很想用刀割开,把那一部分相连的血液放干。

这股欲望已经消退多日,又在今夜卷土重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在这个欲望回笼前,再一次牢牢地把袖口扣起,一丝不苟。

似乎这样一叶障目地挡住皮肤和血管,就不用直视这个下等的身体,就能抵抗那股欲望。

一根烟迅速变短,蒋阎对着空气笑了笑,蹲下身把地毯一卷,起身往门外一扔。

目光所及地上被踢翻倒的盒子,他身形微滞,双手小心地将它拾到怀中。

他带着它回到了二楼,关灭了灯,凝视了很久,表情复杂地拆开。

盒子里装着一座粗糙的微缩模型,一看就是出自新人之手。

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上,有一艘小火箭。火箭旁边还站着一个小人儿,戴着像金鱼缸似的头盔,穿着宇航服,手里攥着一面表示自己占领此地的小旗帜。

仔细看,旗帜上,细细地描了一只蝴蝶。

除此之外,盒子里还装了一张贺卡。

蒋阎翻过卡片,借着窗外的月色,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一笔一画,用黑色的水笔认真地写着:

【生日快乐!^0^】

他摩挲着这四个字,眼底有玫瑰色的流云。

即便四下无人,这份欣喜也只是转瞬即逝,不敢表露太满。

准备将卡片放回去时,却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够登上你这座月亮吗?】

蒋阎默念着这一行字,怔忪许久。

——怎么办呢,如果我根本不是月亮。

而是一颗伪装成月亮的,被称为宇宙垃圾的人造卫星。

那么,你还愿意登上来吗?

毕竟,我的人造月壤没有桂花,没有玉兔,没有任何风花雪月。

只是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