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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狡猾地将他最诚实的反应记录下来。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眼睛也只不过微微睁大了一些。

但是,但是。

一片叶子飞到了水面上,荡开的涟漪只有湖水知道。

*

那一下午,他们又在附近转了好久,随便走进沿路的店铺就非常好逛。

落日后的蒙马特高地担当得起香艳二字,远近闻名的红磨坊就在此地,不过他们没法去,因为更想去狡兔酒吧。

那儿也是个鼎鼎有名的地标了,只在晚上开门,曾经是毕加索,梵高,大小仲马,还有上个世纪无数艺术青年最爱流连的小酒馆。

时至今日,这儿依然保留着诗歌、酒精、表演,值得醉生梦死一趟,用来填补呆在巴黎的最后一夜。

酒吧就坐落在两条小道的岔口,黄绿的栅栏,酒红的墙面,因为数百年过去笼罩着一层陈旧,白天路过时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故居,并不起眼。

但是当夜幕降临,门口排着的长队,亮起的灯火,就令它脱胎换骨。招牌画作上那只端着酒瓶的兔子,也跟着从锅里跳了出来,尝一口人间的美酒。

两人吃过晚饭就第一时间赶过去排队,去得算早,却不能进入。必须得等到晚上九点,酒吧才正式开门,接受买票入场。

等待的时间里,姜蝶也不觉得无聊。她和蒋阎两个人玩起了无聊的游戏,猜这个队伍里下一个来排队的人是男是女,猜输一次等会儿进酒吧就多喝一杯。

时间逼近九点的过程中,姜蝶运气“太好”,屡猜屡败。

这还了得,以她的酒量肯定得喝晕。

于是她开始撒娇。

“不行啦,你帮我分担一点。”

蒋阎不为所动:“愿赌得服输。”

“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还是不是我男朋友!”

一招软的不行,她即可又来了个硬的,佯装生气皱眉。

蒋阎气定神闲:“那也没听你叫啊。”

姜蝶没成想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支吾半天,这样有意的情况下,她反倒叫不出口。

“算了,我喝就我喝。”

他点头:“一杯都不许落。”

姜蝶挑衅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蒋阎放在口袋里的手指节拧动了一下,说:“你过来。”

两人本身一前一后已经挨得挺近了,姜蝶被他严肃的语气吓一跳,懵懂地更靠近一步:“怎么了?”

蒋阎伸出手,覆上她的嘴巴。

他很小声地说:“下次再随便吐舌头的话,我就不顾场合吻你了。”

话音刚落,姜蝶就下意识地咬了一下被他包住的嘴唇,仿佛已经感知到他压下来的力道。

她微垂下脸,故意用微仰的角度楚楚可怜地看向他,乖乖地点了一下头。

蒋阎接收到她上挑的视线,缩回手,呼吸更深。

他扭过头,压着嗓子说:“该进去了。”

狡兔酒吧的内部设施和外头一样朴素,除了墙上挂满了赏心悦目的画作,并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就是几张木制的桌子,前头有个小场地,供演员表演。

蒋阎拉着她坐在角落的位置,两人面前各端上来两杯赠送的果味白兰地。蒋阎又点了她输游戏后要喝的数量,一点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姜蝶无语凝噎,因为游戏是她提出来的。她本来还想趁机灌醉蒋阎,谁叫喝醉后的他真的特别可爱。

演员和酒一起上场,开始表演歌曲。但表演的方式很独特,不是普通的歌曲演奏,抱着吉他更像是一场诗歌朗诵,配着乐的。尽管姜蝶很难听懂他到底在唱些什么,倒是酒吧里的法国人饶有情趣地跟着哼。

按理来说,听不太懂,也不是音乐生,他们应该会觉得无聊,计划里也是坐一会儿就走。可是很奇怪的是,姜蝶完全不这么觉得。

也许是甜味的白兰地,也许是卷舌的法语,也许是因为身边依偎的这个人。姜蝶有点喝高,迷迷糊糊地仰头去看蒋阎的下巴,他被拢在蜜蜂黄似的灯光下,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陷在一片蜂蜜里,粘粘稠稠,又漫着甜腻的香气。

她在这片蜂蜜里现出原形,成了一只贪蜜的蝴蝶,拿头发去蹭蒋阎的下巴。

而他只是拿手压住她的头发,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闹,眼睛都没从演员身上收回来一下。

他面前,杯中的白兰地已经饮尽,已经停下的嘴又拿了一杯她的开始喝。

过了午夜,有人陆续离场,台上的专场演员换了一拨又一拨,甚至连听嗨的法国人都开始走掉,姜蝶和蒋阎却没有走。

仿佛他们都彼此都预感到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一个他们都期待跨过却又不知该怎么跨过的时刻。

为此,他们不惜耗在这里,用酒精和音乐作冗长的铺垫,就像是祭祀前需要耐心地铺垫一整套繁琐的流程,好去迎接最神性的那个瞬间。

*

演出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酒馆打烊,两人才从里头出来。

巴黎的街道空荡荡,像被捞干落叶的水池,只剩下微风,还有波光粼粼的街灯照在凹凸的卵石路面上。

两点的微风带着凉意,姜蝶被风一吹,反倒更不清醒,那些酒意发酵着涌上来,逼得她打了个酒嗝。

在街头拦车的间隙,蒋阎张开他的黑色风衣,将她包住,他的怀中就藏下了一只蝴蝶。

而蝴蝶的怀中,也藏了东西。

姜蝶嘿嘿笑着把两只酒杯从怀里拿了出来,说:“送你!”

蒋阎看见那东西,不禁有些愕然。

“……你不会醉到把人家的酒杯顺出来了吧?”

“当然不是!!我还没那么醉!”姜蝶气呼呼地,“刚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和老板买下的这两只酒杯。”

“买这个做什么?”

玩什么谐音梗吗?杯子等于一辈子之类的?他忍不住失笑。

“你仔细看!”

姜蝶把杯子凑到他跟前,让他看清,原来杯子上是印着两个图案,各将招牌画拆开。其中一只是印着蹲在锅里的长耳兔,而另一只,印着一个酒瓶。

“兔子为了酒,可以奋力从水深火热的锅中跳出来。你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其实如果真的来这里交换学习一年,我很舍不得你。但是更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必须得来。我想自己可以变成更好的人,离开水深火热的人生。”

借着酒意,真心话说出来就变得不那么困难。

“所以,它就代表你。”她把印着酒瓶的酒杯推给蒋阎,“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它。”

蒋阎摩挲着杯壁,喉头滚动,说话的嗓音像是从深海传来。

“好,我天天拿它喝水。”

她又打了一个嗝,憨笑:“拿酒杯喝水会被人笑话的。”

“为什么?”

“不合适。”

“我喜欢就是最合适的。”

“对,你说得对。”姜蝶摇摇晃晃地点头,彻底栽到蒋阎怀里,“但是,你为什么会喜欢呢?”

借着酒劲,她终于将卑怯的问题宣之于口。

“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这句话不如我来问你?”

姜蝶听到这话后露出吃惊的表情,忍不住觉得滑稽。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你哪里都好。”

“那么,你已经帮我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还是那么狡猾……”姜蝶剧烈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哪里都不好。”

说着说着,她低下头去,却半路阻截,被蒋阎强硬地抬起脸。

他澄澈的眼睛细细地看着她,就像温柔的月光抚平她眉头的褶皱。

他说:“你的确和我不一样,你是即便在废墟之中也能灾后重建的人。就像核辐射泄漏的荒岛上,为了照顾野猫毅然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类。”

这句话恶狠狠地击中了姜蝶。

有生之年,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不是什么美丽,可爱,聪明等等信手拈来,适用于任何一人身上的词汇。而是完完全全,只匹配于她的。

仿佛这真的就是她灵魂的底色,而他细心地洞穿了。即便这个评价,听上去美好到姜蝶自己都不敢认领。

可是他的表情却又那么虔诚,让人相信这不是捏造的漂亮话,而是他的肺腑之言。

姜蝶鼻头一酸,将脸彻底埋入他的怀中。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拥抱得更紧一些。

*

他们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一个似乎总是与他们很有缘的,适合发生意外的时间。

只是他看了一眼怀里已经完全不动弹的人,消解了蠢蠢欲动的心思,认命地一路将人抱到房门口,从身上摸索着掏出房卡,继而将人抱上床。

松手离去的刹那,他的手被冷不丁拉住。

刚才已经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在没来得及开灯的夜色下睁开眼睛,窗外的巴黎铁塔已经熄灭了灯,一切静寂,蒋阎微愣后俯下身去,抵着她的鼻尖,气声调侃地揶揄她:“装醉?”

姜蝶眨了下眼睛,软声说:“没有,我真的醉了。”

“那还不赶紧睡。”

……我恨你像块木头。姜蝶气得牙痒痒。

“我想洗个澡再睡。”她的手指刮蹭着他的喉结,闭眼,咬着牙极为小声,“但是腿软……你抱我去浴缸吧。”

她酝酿了一路,就为了鼓足勇气说出这一句话。

说出口的一刹那,四肢百骸都跟着紧抽了一下。

她毫无保留地以这种方式,展示自己想要无比贴近他的欲望。纵然心底害怕,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对抗回忆。

不是归功于酒精,而是眼前的这个人,让她产生一种,贴近如同献祭般神圣的错觉。而不是什么恶心的事情。

惴惴不安间,蹭着喉结的手指清晰地感受到剧烈的滚动,下一秒,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