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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便低着头异口同声:“蒋先生好,蒋夫人好。”

男人不紧不慢地点了下头:“这两个孩子,是你们院里的老大难?”

院长道:“他们都是很命苦的孩子,应该符合您的收养要求。”

男人将两只核桃撇开来:“我们计划只收养一个。”

她和十一牵着手,背在身后,在那一瞬间,彼此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句话出口,对方的僵硬。

院长试探的问:“性别是否有倾向呢?”

他估摸着对方应该会想要男孩,毕竟背后是一整个集团,总得有人继承,不然来领什么孩子。

女人放下茶杯,她的粉底盖得很厚,却没有多余的眼妆,腮红打得很重,好像只是为了遮盖苍白的脸色。

她出乎意料地回答:“这我们倒是无所谓,都已经不是血亲,又何必在乎是男是女?”她笑了笑,“到我们这个岁数,钱财都是身外之事,不如多积德行善,拯救孩子出苦海。那自然,缘分才是最重要的。”

男人下意识地摸着核桃,附和:“我们都信佛,比较相信缘分。”

院长踌躇:“那两位的意思是……?”

“我们会择日再来。这是两粒菩提种,会长得很快。到时候,看谁能结出因果,就和我们是有缘分的。”

男人拿出两袋用手帕包好的种子,他们这才好奇地小心翼翼抬头,双手接过。

十一突然问:“如果我们两个的种子都长出来了呢?”

“长势总有好坏。”

也就是说,二择一是定局,不会有多的名额。

菩提种,听上去非常神圣,但拆开来一看,无非就是一颗漆黑的,不起眼的种子。

这颗种子长出嫩芽,他们就有机会被领养吗?

大人物选孩子的方式,闻所未闻,前所未有。

窗外绵雨如织,他们出了办公室,懵逼地在老师的指导下,把种子种进了院里的土壤。两人各种一边。

栽下去的时候,她侧头,遥遥地看向十一:“你期待它会长出来吗?”

他反问:“你呢?”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听天由命吧。”

命运的橄榄枝抛到了跟前,她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如果菩提种真的开出了芽,她就能坐上那辆最好的豪华汽车,住进松软的大床,有爸爸和妈妈,有学上。人生会截然不同。

可是,从硬硬的床板上起来,和十一乘坐拥挤逼仄的公交,下车去看那只小蝴蝶破茧了没有。她也很喜欢这样的人生。

可是,可是……

另一个得到这个机会的人也是十一。

无论她怎么选,她都不会再有机会和十一一起了。

除非,它们的种子都偃旗息鼓。

她在心底,竟然隐隐在试想这种结局。

然而几天之后,她没怎么费心打理的种子破出新芽,掐灭了这种可能。

她看着冒头的那一点嫩绿,除了怔然,多出了一丝无处安放的惊喜。

如果这真是天意,她可以期待苦尽甘来吗?

内心最深处,一直无望压抑的欲望小心翼翼地和这抹新芽一起探出脑袋。

但她不敢表露这份雀跃,因为十一种下的种子还没有动静。

这样的对比,显得尤为残忍。

他还是那么沉默,似乎并没有为之感到难过,但从他总是凝视那片土壤的眼神里,她敏锐地察觉到那种无助的等待。

那枚种子承载了他的孤注一掷。

十一和她不一样,他有过家人,知道家的感觉。

从来都是用肉脚走在土地上的人,早就被碎刺扎得皮糙肉厚。但脱掉鞋走路的人,走两步就很痛不欲生。

所以十一应该比她更煎熬吧。

直到那天傍晚,属于他的那粒菩提种,居然也难得地抽出了细微的嫩芽。

这个发现,令她比看到自己的那粒菩提种开芽更为之一振。

她跑去活动室找十一,想拉着他去看。但他却反应不大,呆坐在角落,摇头。

“没必要。从你的种子先发芽开始,结果就已经出来了。”

她的兴奋戛然而止。

罕见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去,她背靠着坐下来,眼神滑过散在桌上,还未堆完的积木。

她转移话题:“我们把它搭完吧。”

她把一块三角形盖在四方形的上边,一边喃喃自语:“你说,我们如果能缩小变成很小很小的人该多好?这样我们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可以钻进这个积木里,突然拥有一座城堡了。”

十一依旧看着窗外那两株大小不一的翠绿,眼里闪动着叶片上的露珠。

“你很快会有真的城堡的。”他哑着嗓子说。

*

老师通知那对蒋氏夫妇要再来的前夜,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本《夏洛的网》。

她把脑袋枕在硬硬的书封上,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吐息,都好像在空气中延展成一根蛛丝,那根蛛丝慢慢凝聚,缠绕,打结,最后变成了他曾拆给她的拼字,别哭。

这是她也想对十一说的话,但在刚才,她说不出口。

因为让他伤心的源头,她难逃干系,无用的安慰没有意义。

而在那瞬间,她没办法痛快咬牙地说,我把城堡让给你。

她终究是一个贪心的,自私的人。渴望拥有家。

借着月光,她把书翻到小蜘蛛给小猪织网的那一页。

她还无法完全辨认那些文字,月光也使她看不清楚。但耳边,送她书的人念白的嗓音还在反复地回放——

“你的将来没危险了。你会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这个秋天会变短,也会变冷。叶子们也会从树上摇落的。圣诞节会来,然后就是飘飘的冬雪。你将活着看到那个美丽的冰雪世界的……冬天将过去,白天又会变长,草场池塘里的冰也会融化的。百灵鸟又会回来唱歌,青蛙也将醒来,又会吹起暖暖的风。所有的这些美丽的景色,所有的这些动听的声音,所有的这些好闻的气味,都将等着你去欣赏呢——这个可爱的世界,这些珍贵的日子。”

为小猪织网织到失去力气的小蜘蛛苟延残喘地说着上面这些话。

小猪听后,问:“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一切?”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小蜘蛛回答,“这本身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我为你织网,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该怎么说呢?我们出生,我们短暂的活着,我们死亡。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才可能试着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点价值。老天知道,每个人活着时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吧。”

女大学生当时将书中的内容念完,把书递过来,她们寥寥的对白也跟着再次浮现——

“如果你是夏洛,你会选择不帮你的朋友,见死不救吗?”

她不假思索:“我没有朋友。”

对方语塞。

“等你有了朋友,你可以再看看这个故事。”那人临走前把书塞进她的手心,“帮助是一件非常让人快乐的事情。”

她的确是个自私的人,但自私的人也想拥有,不完全为自己的快乐。

毕竟她曾经加注过别人身上痛苦,偷了别人的东西,她是个有罪的人。

而有罪的人,也有了朋友,他们可以同享快乐,共担悲伤。

她也希望她的朋友十一能像小猪,小绿芽,小蝴蝶一样,冲破栅栏,冲破土壤,冲破茧房,去到他最想去的地方。

而她已经在泥沼里呆得够久,再多呆下去……好像也可以忍受。

*

卢靖雯听到最关键的地方,姜蝶突然停下来,抬手又叫了一杯扎啤。

她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夸张地排了一列空杯,满得整张木桌都快塞不下。

“你少喝点吧……酒量又不怎么样。”

她听闻姜蝶说的经历,脸上的表情既心疼又复杂,口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姐姐的那种语气,说话比平时都软三分。

姜蝶无所谓地摆手:“不要打岔,我正要说到高潮部分呢——”

“好好好,你说。”

卢靖雯半附和地哄她,内心也被吊得不行,急于想知道后续。

虽然,内心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

服务员重新上了一大杯扎啤,姜蝶咕咚咚又喝下大半杯,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说:“然后呀,那一晚我就很傻逼地决定,到时候,我就把那株发育慢的菩提种子认成我自己的。”

“……然后呢?”

“可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姜蝶笑得更开朗了。

“第二天,我栽下的菩提种子,被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