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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块、第三块石头……不知第几块石头兜头砸下来时,他没能幸免。

有一块恶狠狠地击中了侧边的脑袋,世界开始像万花筒旋转。

唯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

他粗喘地仰起头,圆形的盗洞没有了那些人的围堵,露出了高悬于头顶的满月。

他就在地底最深处,仰望月亮。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秒。

但如果这是死前的最后一眼,那老天还是仁慈的。

这是他难得见到的漂亮景色。

他颤巍巍地从即将被细沙淹没的肚子里,费劲地扒出那只隐蔽的鱼眼相机,把它高举在自己的眼睛前,抖着手,按下快门。

如果能转世投胎,他可以做一只月亮吗?

光明的,高傲的,不用像一条狗一样活着的月亮。

*

旧日的月光,和今日高级吊顶的灯垂下的光重叠。

蒋阎慢腾腾地直起身,一下子压过男人,俯视着他。

他的眼神令楼宏远感到害怕,又烦躁。犹如在阴湿的草丛里被毒蛇盯上,缓缓地吐动舌头,琢磨着要从哪一个位置下手。

“你问我钱是吗?”毒蛇微笑着说,“没有。”

楼宏远目眦尽裂:“你在玩老子?!”

“玩你?你算什么东西?”蒋阎一改之前的笑脸相迎,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用盯蝼蚁的眼神盯着他,只是语气还堪堪地保持温和,却因此听上去更不寒而栗。

“一条附在尸体上的蛆,我嫌手脏。”

楼宏远来时喝过一点酒,听到这话,酒意直冲上头,青筋暴起地扬手直冲他的面门甩过去。

蒋阎轻巧地一偏头,游刃有余地后退两步。嘴上继续不紧不慢地说。

“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奶奶不是因为摔跤去世的。”

“其实,是她知道你进了局子,气得心脏病发走的。我才因此进了福利院。”他一字一顿,“而且我告诉她了,是我举报的。”

“怎么样,爸爸,是不是很为自己作奸犯科的人生感到自豪?”

杀人诛心。

一把看不见的刀插在楼宏远的心口上,纵然他的心脏小到难以捉摸,但还是有的。

他这一生中最在乎的人就是他的老母,她总嫌他没出息,赚不到什么大钱,那么他就证明给她看看,她儿子能有多牛逼。

为此他不惜铤而走险,但同时,他又贪生怕死。

想来想去,便宜儿子就在这时成了一张最好的挡箭牌。

反正,也是哪个不知名跟他搞过的马子生下来,扔在他门口的。如果不是老母劝说他留下,他早就挖个坑把他埋了,养他多麻烦。

反正死了,总还可以再生。找个女人搞一搞还不简单?

因此,当那个小不点真的被埋在盗洞下时,他并不感到多遗憾地就松了手。

楼宏远不会想到,小不点还能够苟延残喘地爬回来。

不仅爬回来,还带来了一拨警察。

他手上的鱼眼相机,拍摄了他们每次让他下盗洞时的情况,证据确凿。

而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次就交给警察,是因为他知道,引蛇出洞后,得乱棍打死。只有一棍,是打不死的。

小男孩降临人世,第一次学会看的文字,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平安喜乐,不是那些积极美妙的阳光词汇。

而是法律上一行冰冷的文书,记录着:若多次盗掘古墓,会被判十年以上的刑期、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不然,就只可能是轻飘飘的罚款或刑拘。

所以,他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进行每一次的收集。

到流沙快将他活埋的这一刻,他知道,好运气到头了。

真的要面临死亡的这一刻,他无声地嘶吼,老天爷,让我活下来!这辈子当条狗也行,至少让我先活下来好不好。

……我还有一包小浣熊的干脆面藏在床底,没有吃完。

……我还没有,亲手了结这一切。

人的执念是无比强大的,他不吃不喝,仅凭着一丝洞内的氧气,居然坚持到有人发现他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小时,又或者是几天。在他的意识里,就像是经历了一次跨世纪的轮回。并且留下了后遗症,从那之后身体素质变得很差劲,动不动就容易生病。

但看着男人被警察拷着推入警车的那一刻,他想,这次轮回是值得的。

他终于不必再堕入畜生道了。

然而,男人在跨进警车前,恶狠狠地扭过头来。

“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出来,一定,是一定他妈弄死你。你别给我抓到。”

蒋阎眯起眼睛,模仿着他的语气,又重新念了一遍这句话。

“我一直等着你弄死我呢。可是出狱的第一面,你怎么没弄死我,反倒巴着我要钱呢?”他嗤笑,“如果我不姓蒋,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以为你姓蒋,我就真的不舍得杀你?你去地下给我妈磕头!!”

男人狂怒地随手抄起放置在餐桌上的刀叉,新仇旧恨,通通涌上来。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只是连通他们的不是血管,而是刺进对方身体的武器。

刺进去,血就喷出来,以这样的方式反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看着刀叉扎进脖子的那一刻,蒋阎笑了。

他没有躲,没有反击,而是更往前凑近一寸。

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我不要残喘,不要狼狈,不要不体面。那些上辈子的东西,尽管它磅礴,但冻结在冰川的基底,再也不必浮出水面。

黑色的百合沾染上血色的气息,变成了红玫瑰。他得偿所愿地在这一瞬间的疼痛里,再度会面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缩在床板底下,面目表情地目送着装载男人的警车嘀唔嘀唔离开,一边揉碎了仅剩的那包浣熊干脆面。

胡椒粉窜上鼻腔,小男孩把脸埋进袋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尽情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一回,再没有人抄着啤酒瓶往他身上砸,粗声勒令他闭嘴。

*

蒋阎这一失踪,直接音讯全无了两个礼拜。

其间只发过一条消息,说自己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做模型,暂时不见面了。

姜蝶也怒了,憋着自己也不去找他。买的那套护士服也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彻底扔进了垃圾桶。

卢靖雯劝慰她别多想,但是前脚有女人的绯闻,后脚又对她这么冷淡,她很难不多想。

怨气像雪球越滚越大,却在久违的,见到蒋阎的这一刻雪崩。

当时她刚好下课从学校回来,拾步走上鸳鸯楼的阶梯,在拐角的平台愣住。

只有一盏路灯的夏日夜晚,蒋阎背对着她,手臂搁在带锈的栏杆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衬衫,夜风将他后背的衣服吹得鼓胀,这么看去,竟然隐约像一只白色的,随时要在风里起飞的蝴蝶。

蒋阎听到脚步,转过身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手上抱着的花盆,里头栽种着一株娇艳欲滴的蝴蝶兰。

他把花盆递过来,说:“来向我的蝴蝶赔罪。”

姜蝶不想接,视若无睹地想擦身过去时,却扫见他脖子上的一圈绷带。

因为夜盲的缘故,刚才她还恍惚以为这是他的衣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紧张地仰起脸,完全忘了上一秒自己还非常生气。

蒋阎放下花盆解释:“其实前一段时间,我在养伤。不想你担心就没告诉你实话。”

“伤?!”

“小伤。”他张开双臂,“所以,让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你能不能认真点,到底怎么回事!小伤怎么可能消失这么久?!”

蒋阎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把眼前快急哭的人拢进怀中。

他的嗓音混在夜风里,含糊地说。

“运气不好,遇见一个正在犯病的精神病,被他不小心攻击了。”

这太离谱了。

姜蝶目瞪口呆:“哈……?精神病偷跑出来了吗?!”

“不,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有病。”

蒋阎仰起脸,看向天上的月亮微笑。

“但经过这次发病,就得关回精神病院,不能再出来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