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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清无掀开沙丘下临时搭建的唯一帐篷, 看到了被卫士们围着的徐固。

卫士们围着他,想方设法把公主带来的珍贵药材用在他身上。他们鼓舞徐大儒坚持,窃窃之声中, 风从后方掀来。卫士们回头,见是摘了发冠、长发凌乱搭在染血盔甲上的卫将军。

卫士们唇动了动:“将军……”

于是, 卫清无便看到他们身后, 披风外伸出来的一截男人的手腕,动了动。那样的白,像她在天山上看到的被月光照耀的松尖上的雪,单调、稀薄、清盈。

而卫清无知道, 这必然不是因为徐固手腕多白多好看, 只能说明他失血过多, 生机微弱。

在这样的时候, 她竟然还有空想:云延果然是莫遮膝下最厉害的王子。说要杀徐固,一匕首扎下去, 广宁公主那么多药材都效果不大。那么多好药, 若是给西域郎中用, 指甲盖的一丁点就价值千金吧。

给徐固, 真是浪费了。

卫清无进来,亲卫们犹豫片刻, 向她行了礼,便都出去了。帐篷中多余的人走掉,空间大起来, 帐子被吹开,一点星光从外流入, 卫清无便终于看到了徐固如今的样子。

她其实没有认真看过他。

解了暮明姝之危, 她带兵深入沙漠和南蛮周旋, 她没有机会多看一眼暮明姝口中重伤不醒的徐大儒。而且她失忆了,她对自己那已经和离的前夫印象不深,她想救出他,却没想好用什么样的面孔面对他。

而今,徐固终于醒来,瘫卧在一张氆毯上,用披风盖着身子。他听到动静,吃力地想坐起来,却撑不住力,终是放弃。短短的动作让他呼吸急促,面色更加萎靡,失血更多,胸前衣襟上颜色更深一重。

胡子拉碴,眼下泛黑,唇青面白,像夜间索命的厉鬼一样。

卫清无心想,真是狼狈,真是没用。她岂会曾喜欢一个如此文弱之人,还和他一起生了一个女儿?

徐固睁眼看向她,眼神淡漠,无情无欲,宛如天上月,山上松,雪飞天净,红尘相离。

卫清无那刻意打压他的心绪在他这样的眼神下继续不下去,她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情不自禁地走近,宛如踏入一场红尘旧梦,走入一个知道自己必败的战场。

她绷着面,淡着眼,自以为强势地控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她不知道在徐固眼中,她这个样子代表着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跪坐到他身畔,公事公办地伸出手,搭在他脉上。她试着输送了一点真气进去,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一片广阔的荒芜吞没。

她心停了一瞬。

她想:果然快死了。

徐固合上目,声音低弱:“清无,你挨近我一些……”

卫清无一动不动。

徐固声音很低,很凉:“事到如今,你必然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与你有何前缘了。我时日无多,恐熬不过这一遭。你不要浪费真气给我了……你靠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顶重要的秘密。

“你一定要见到太子羡殿下,一定要回去大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只有如此,黄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卫清无想:你说吧。我这么高的武功,这个帐子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声音再低,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吭气,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说什么,她就照做什么。

她屈身弯腰,手臂绕过披风。她贴向他身体的时候,将他上半身拖入她怀中抱着。她明明没有任何记忆,但她在碰触到他单薄身体的时候,本能地将披风为他裹得更紧一些,手指拂开他面上的乱发。

就好像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千万遍。

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这样习惯地护住他一样。

他闭着的眼皮上,睫毛动了动。她带着厚茧的手指擦在他面上,他瘦削的面颊瞬间绷住。但他强忍着,没有睁开眼,没有看她一眼。

他无力地扛着这片刻熟悉,扮着一个不给前妻任何误会的男人。

徐固脸靠着她冰凉的、血迹斑驳的盔甲,低低地诉说:

“天历二十一年春末,汝阳徐家派人来找过我。

“他们提出‘行归于周’。他们说太子不给世家活路,无论是开科举还是迁都、设女相,抑或是让你这个女将军上战场,都是为了分世家一杯羹,为了打压世家,将国家治理之权从世家中分走。

“世家当时经过几百年的颓废,世家子弟本就不显,太子殿下再行此事,世家必然会如太子殿下想要的那样一蹶不振。世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不反抗,等待的便是覆灭结局。

“我当日娶你,得罪了徐家,也得罪了所有世家。他们愿意既往不咎,给我一个机会。他们邀请我参与‘行归于周’的计划,只要我重新站队,选了正确的事,那么我就可以重回家族,徐家会接受你,露珠儿会有父族相护……我也能回家,去祭拜我那已逝的母亲。”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颈上筋突突跳得快,一口气上来快要喘不住,脸色更白。

卫清无手搭在他颈间,为他护住脉息。

他摇头:“不要白费力气……”

卫清无没有理他,她平静地输送真气入他这枯槁之身,并不强劲。强劲会让他承受不住,她舒缓的真气,让他如同回光返照一样,脸上有了些血色。

卫清无低头看着他,心想:还是有好皮相的底子的。如果、如果……

她没有将“如果”想下去。

徐固有了气力后,继续抓紧时间说他的话:

“我当时,不可谓不震惊。我问徐家有多少世家参与了这件事,他们想要做什么,想如何对太子羡。他们不告诉我,说除非我与他们联手,我进入了他们的阵营,他们才会告诉我他们的下一步。

“我困惑茫然许久……太子羡是我的学生。我那些年,真正用心教的学生,除了露珠儿,只有他。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如何与他的病对抗,如何瞒住天下人,如何每日挑灯夜读、批阅奏章。他生来就将一切献给了这个国家,牺牲了自己所有能牺牲的,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

“我几乎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忍心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孩子?

“我拒绝了徐家,但我为此惶恐,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有把徐家找上我这件事告诉太子羡……因为、因为我是这样的自私!我不知道有哪些世家参与了这个协议,不知道反对皇权的世家到底有多少,我生怕我将这种事告知,你和露珠儿会遇难。

“那年,皇后代太子羡,想求娶我的露珠儿。我明知道世家要对太子动手,我怎可能将露珠儿许给他?宴会初闻皇后之意,我张皇失措,浑身冰凉,好像已经看到露珠儿在我面前死去,我强硬无比地拒绝这门婚事,甚至没有和千里之外的你聊一聊这事。你事后说我态度太狠,我自己何尝不知道?”

泪水从徐固闭合的眼角流出。

他浑噩中,思绪变成一根极细的烟,向浩瀚无际的天边飘去。在这样的意识迷离中,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宫宴。

当他推开长案打翻酒液,发着抖态度坚决地拒婚,他看到了屏风后有少年的身影。他知道太子羡听着他的话。

当他回到家,迷惘万分地抱着女儿,考虑要不要辞官、要不要带着妻女一起避世,躲开这场即将来临的灾祸,那个少年大病初醒,艰难地走出困住他一辈子的王宫,坐着马车来他家门口,只为了递给他一张字条,只为了告诉他“君子不夺人之好”,太傅不必怕他,他不会强娶徐清圆。

那样的夤夜,那样的少年。

少年羡坐在车中,眸子清黑乌润,从始至终脸色苍白,无法下车,无法说话。他是那样的高贵,圣洁,宽和,温柔。

那是徐固见过的最美好的、最想保护、最想珍惜的学生。

徐固情何以堪?

那一年的夤夜,是徐固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伤痛。少年的目光时时出现在他噩梦中,他每每想到因为自己的隐瞒,太子羡走入了棺椁、被闷死于棺椁,就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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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清无伸手,轻轻盖住徐固的眼睛,摸到一手湿润。

她声音沙哑,终于说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太子殿下没有死。他活着。”

她停顿一下:“你也努力活下去,你可以重新见到他。他从来不怪你……他确实是我见过的,让我即使失忆也愿意追随的君主。他的品性魅力,值得所有人爱戴他,忘不掉他。

“徐固,你再坚持坚持。”

徐固的睫毛在她手掌下轻颤。

他意识模糊,感受不到外界,沉醉在自己多年的煎熬痛苦中:

“那一年,行诏筹在长安大街小巷流行,到处传说太子羡要去甘州了。我便知道世家要在甘州对他动手……而我回到王宫,每日都要面对对此一无所知的太子羡。日日面对,日日看着他!

“年末时,他甚至克服自己的病,站在皇城邻近民间最近的宫墙上,戴着面具接受了百姓的叩拜。我与你、露珠儿在熙攘人群中看着他。我看他那样洁净,看他如鹤临渊。黄昏已至,我后悔万分。

“你当时在甘州,必然感应到了什么,你提出与我和离。我生气又伤心,与你赌气之下,签了那和离书……清无,你是真的头也不回,可我签完便后悔。你去了甘州,太子羡也去了,我放心不下,我想我虽是文弱无用之徒,但好在自己有个大儒的身份,说不定能有什么用。

“要么救你,要么救太子羡。我真的想救你们两个。南蛮人找上我,要拿太子羡的性命换你一命。他们生擒了你,我不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实在没办法,甘州到处都是要太子羡死的声音,南蛮探子找上我,说我是最可能做成这件事的人。

“徐家在这时候,最后给了我一次机会。只要我杀了太子羡,他们就帮我与南蛮交涉,帮我救出你。清无,至此,我做了一个露珠儿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的事……我丧心病狂,神智昏昏,心痛煎熬之下,竟要用她去替代太子羡。

“一国不能没有殿下,南国不能失去太子羡,我也不能失去你……”

徐固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喑哑。他喘不上气,整个身子战栗发抖。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看不到回路,找不到前路。

他迷离中,隐隐约约看到年少的女儿坐在窗下,他每日从宫中讲学回来,都能看到她映在雪窗上的倩影。

那小小的露珠儿,总在装模作样。

他不在家时,她玩字谜,拆琴弦,扑蝴蝶,在宫中御花园中玩蜗牛也能津津有味地玩一下午,整个御花园中都是她的笑声。

他在家时,她立刻把书端出来,坐得笔直,拿着那笔糊弄圣贤的笔迹洋洋得意,自觉自己才高八斗,拿着自己拙劣的见识批评这个,嫌弃那个……

画面最后定格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大火。

他的露珠儿被他关在屋中,拍着窗哭:“爹,爹!救命,救命!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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