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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之溯没有什么善恶观念,偶尔与体内的邪神意志鸡同鸭讲地沟通几句,倒也无甚影响。

他的人生发生变化,是在他与玉瑶坠入爱河,然后痛失所爱之后。

他想要制造灾祸让西阴神女回到世间,邪神也想用孢子感染人族修士,双方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利用子母魔蛊做成了能够感染人类的魔蛊孢子。药与毒自古便有共通之处,音之溯精于此道,堪称天才大家。

另,音之溯的确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连雪娇离间他与玉瑶的事情。他的报复方式便是让连雪娇生下了音朝凤,然后用魔蛊控制自己亲生儿子,做尽恶事。

单纯之人偏执起来,更是穷凶极恶。

谢无妄眉梢微动,回神,视线从飘远的云层上收回,落向安然沉睡的女子。

他没有提及音之溯落网之前与云水淼相爱相杀的那一段往事,以及云水淼的结局。

手指轻轻描摹她的眉眼鼻唇。

“阿青,我若堕魔,你会醒吗?”

他的声音淡而平静,不似玩笑。

*

今日青城山有客来,探望昏睡百年的宁青青。

谢无妄一大早便将她抱进灵池,泡得脸颊红润,又用樨木花露浸过每一缕发丝,让她又香又暖。

他挑了一件生机盎然的绿裙为她换上。

这件绿衣由九重鲛纱制成,九层云雾般的柔丝叠在一处,厚度不及他惯用的宣纸。

深深浅浅的绿色是用木灵力浸染而成,天然便带着草木馨香,明暗变化浑然天成,一动,便像是四季的木之精华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将她打扮妥当,放在云丝衾中,左看右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盯着她沉吟许久之后,运筹帷幄、智计无双、过目不忘道君谢无妄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竟忘了,素日她平躺在床榻上时,一头墨云般的秀发究竟是压在身下,还是置于枕上?

思来想去,愈加糊涂。

他将她抱起来,长臂揽过那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将它们尽数拢到了她的背后,然后扶着她卧下,盖好被褥。

只见少许发丝隆了起来,窝在她的头顶上方。

他重新摆弄时,又发现压在她身下的发丝并不平顺,许多地方都弯折了。

谢无妄:“……”

他将她满头乌丝挽了出来,置于枕上。

放左边、放右边,都觉得不对劲。

他盯着她的头发,黑眸中浮起了清晰的茫然——这么多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幸好宁天玺一行及时抵达玉梨苑外,打断了谢无妄的纠结。

他将娘家来客请入庭院,礼节周全地招待众人,心中却是始终盘桓着挥之不去的深刻执念。

在众人望向床榻上的宁青青时,他不禁微微抿住薄唇,脑中好似绷着一根弦。

就怕旁人问他,为何她的头发摆得那般奇怪。

幸好青城山诸人都没有留意到这件“头等大事”。

“道君啊。”宁天玺摸着腰间的酒葫芦,叹息道,“都这么久了,小青儿恐怕不会再醒啦。不如让她回到她来的地方?那里风景极好,一条小河,干净的草地,春夏总会开满黄白小花朵,小青儿想必喜欢。”

谢无妄的笑容一晃也没晃:“宁掌门,她只是贪睡些。”

宁天玺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道君!”一道响亮的大嗓门突兀地炸开。

谢无妄眉梢微动,抬眸望去。

青城剑派排行第二的女弟子武霞绮站了出来:“您不要误会师父。师父只是想把小青儿带回青城山,并不是要埋了她!您不知道,这几年来……”

“咳!”宁天玺重重一咳,试图打断武霞绮说话。

武喇叭花才不理他,径自说道:“这几年,心思活络的人可多了!动辄拐弯抹角给我们施压,那意思便是青儿醒不来,却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把道君夫人的位置腾出来,好让他们安排什么天骄贵女给您哪!”

宁天玺扶额:“道君休听小徒胡言。那种话,老头子我听着只当是放屁,压根不会往心里去……”

“呵!呵!”武霞绮丝毫也不给面子,“死鸭子嘴硬吧您!那几个什么老祖的曾曾曾孙女,什么隐世大能三千年老树开花收的关门弟子……您不还得赔着笑脸应酬么!”

宁天玺忧郁地垂下眼睛:“倒也不是那么说,就是,小青儿睡太久了,耽误了道君。”

“多虑了。”谢无妄微笑着,温和地说道,“阿青素日狗嘴吐不出象牙,如今安安静静的,我甚喜欢。”

“倒也是哈。”站在武霞绮身后的老十八忍不住插了一句,“小青儿这张嘴,真是猫嫌狗弃。”

众人都笑了起来。

笑中藏了多少苦涩,便只有自己知晓。

今日,从五六七八、十二、十四、十八……到排行最末的小师妹,众人都来齐了。

谢无妄击杀邪神、吞噬了邪神的记忆碎屑之后,顺手便将世间残留的邪神之种尽数诛灭。

如今,青城剑派中染到魔蛊孢子的弟子已悉数救了回来,这个消息谢无妄已在宁青青耳畔念叨了百八十遍,可惜她连眼睫都不曾颤过一颤。

到了午饭时分,宁天玺一行打听清楚圣山附近都有什么美食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谢无妄只将人送到玉梨苑门前。

他不敢离她太久。

只要视线离开她片刻,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摔下床榻,在地上无助挣扎的模样。

一次就怕了。

回到屋中,见她仍旧睡得安详。

“小没良心。”他轻轻一哂,“旁人千里迢迢赶来,竟是一眼也不看。”

说罢,衣摆一掀,大马金刀坐在床榻边缘,探手取过桌上的木头。

整个下午,玉梨苑中只有‘簌簌’的细碎声响。

到了黄昏时分,他幽幽抬起双眸,望向远处。

“老祖曾孙?关门弟子?”他勾唇,笑容和煦温柔,“将本君比作茅坑。好胆色。”

*

近来,谢无妄的话一日比一日更少了。

他沉默着,每日一丝不苟地替她沐浴更衣,带她晒太阳,帮她活动关节、按摩肌肉。

寄如雪已是第十八次找上门来笑话他。

从前谢无妄烧掉玉瑶尸身时对寄如雪说过的那些话,如今被寄如雪反反复复地念叨,用以嘲讽。

每次寄如雪登门拜访,谢无妄一定会见他,在他大开嘲讽的时候,谢无妄总是一言不发,只微笑着默默承受。

久而久之,反倒让寄如雪有些不好意思。

若不是用情至深,哪个男人能受得住这样的鸟气?谢无妄,也是性情中人啊!

这般想着,寄如雪在离开圣山之时,不禁长吁短叹,暗自决定下回不再戳谢无妄伤疤,而是带些美酒来,陪他痛饮一番。

“罢了罢了……”

寄如雪寂寞如雪。

目送此人消失在结界外,谢无妄轻嗤一声,散懒不羁地歪坐在床榻上,瞥向安然沉睡的女子。

“阿青,你就忍心看他这般笑话我?”

他的笑容与往日一般无二,黑眸中的光芒,却是一日更比一日黯淡。

手指一紧,握住掌中的木头。

*

*

宁青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从她被宁天玺捡回青城山,到摔下煌云宗的院墙落到谢无妄怀中,再到三百年相知相许……一幕一幕,所有画面像走马灯般在眼前经过。

人之将死,便是如此。

她十分忧郁。

好不容易消灭了魔神和邪神,拼出一个太平盛世,她却要撒手人寰?

很不公平啊——

心理不平衡——

郁闷的蘑菇被动地看着自己在玉梨苑游荡,甜蜜兮兮地一次次扑进谢无妄的怀中。

她更加忧伤了。

如今她已经看透了他的口是心非,知道他有多爱自己。看着他眸中的暗焰,以及种种精湛强势的技术,她心中的郁闷简直快要溢出脑门——看得见,吃不着。

她再馋也没有机会了。

可怜的蘑菇恹恹地看着光阴流逝。

即便到了记忆中最惨痛的那次欢爱时,她也没感到心口酸涩。

毕竟她很清楚他的心意,也知道这只嘴硬的死鸟接下来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

这一次,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

后来便再没有过。

且行且珍惜吧。

她幽幽叹着气,看着画面中的自己在情爱中摔了个惨烈的大跤,又看着自己一点点爬起来。

她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破碎成灰,又看着灰烬之中开出了更加坚韧的花朵。

破碎的笑颜,一丝、一丝,重新凝结回来。

恍惚之间,眼前出现了交叠的幻象。

她渐渐有些看不清自己的脸。

那张逐渐恢复甜蜜笑容的脸,总是突兀地变成木头般的材质。

很惊悚啊!

更骇人的是,这张木头脸,雕工有点烂。

时而鼻梁歪了,时而嘴唇豁了……

宁青青的心情由惊悚转为茫然。她也是第一次见识濒死之前的走马灯,实在没有经验可供参考。

脸……时不时变成木头……正常吗?

时间一天一天往前走。

这只顶着木脸的蘑菇开始“大杀四方”,战妖兽、战器灵、战魔神、战邪神。

她的结局,即将到来。

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事情是,木脸的雕工渐渐变好了,看着那张笑容甜甜的脸,她也不禁时不时被感染,随它一起傻笑起来。

终于,到了最后时刻。

邪神伏诛,记忆画面中,她躺在谢无妄的怀里,闭眼睡去。

其实是有遗憾的。若是早知道这一睡便不会再醒的话,她一定会早早把心里的话告诉他。

可惜没有机会了。

思绪渐渐涣散,直觉告诉她,她将消散在天地之中,回归到充满善意与爱意的本源中去。

很美好,很平静。

画面消失,眼前只余整片温暖的白光。

好~舒~服~啊~

忽然,一片祥和之中,极其突兀地浮起了那张木脸。

宁蘑菇:“……”

这张脸灵动至极,是她的容貌,也是她笑得最甜蜜的模样。

它冲她一直笑。

不知为何,却笑得她十分心酸。

她盯着它,一直盯着。

美好、平静、温暖的白光渐渐如潮水一般褪去。

她感觉到身躯变得沉重。

那张木脸一直在前方牵引着她,带着她穿过了很长很长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