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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红了眼圈,一边哎哎地应着,一边看着他终于合上眼睛睡了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关好房门。

院子里,那一身太监服的小子正不声不吭地劈着柴禾,年纪虽轻,但力气却很大,一斧子劈下去,柴禾就轻轻松松地从中裂开,声音也不大。

闲云看了一会儿,没吭声,见他额上渗出些汗珠子,这才走到他身后,掏出帕子递给他,“喏,拿去擦擦。”

朱赫被她吓了一跳,丢下斧子回头结果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又拿过帕子凑到鼻端闻了闻,“咦,好香啊!”

方才那点感动一下子又跑到了九霄云外,闲云一把抢回帕子,“臭小子,尽会乱说话!”

叫他不正经!叫他调戏她!

朱赫可是冤枉得很,实话实说也有错?

这小子素来生活在一群侍卫里头,也没怎么跟女孩子相处过,没有弯弯肠子,只会直来直去,也亏得这种爽快不计较的性子,一众兄弟都喜欢他。

见他又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闲云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只得叹口气,拿着帕子替他把鼻子上的汗珠擦了个干净,“你呀你,这性子也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将来该娶媳妇儿了,见着喜欢的姑娘了,难道也口无遮拦么?”

朱赫愣了片刻,因为闲云凑得这样近,认真地帮他擦着汗珠,也不嫌弃他一身臭汗。

她的皮肤很细很白,借着油灯的光,看着像是上好的白瓷,嘴唇也红艳艳的,一双眸子里尽是温柔缱绻。

鼻端是手帕上的香气,像是兰花,又像是夜来香,他下意识地想着:约莫姑姑身上就是这个香气吧?

“好了,已经擦干净了。”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朱赫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去,轻轻拽住她的手,鬼使神差地说,“口无遮拦也要看对象的,若是不喜欢,何必去说那劳什子的混账话?”

闲云的魂都快被吓飞了。

这小子说了些什么?

她张着嘴,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慌忙缩回手来。

他握过的地方滚烫滚烫的,仿佛沾染了他的体温,那帕子捏在手里也是烫得惊人,好似被火炭烧了一样。

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光,闲云才倏地跳起来,“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一会儿天该亮了!”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就这么匆匆跑出了院子,坐上了车。

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夫也说乳娘的病没有大碍,吃些药就好,而汉生那边也说定了,明日起就继续去私塾读书。

按理说,现下的心应该很平静很欣慰了,可是却不知为何,从小院一直到宫门口,她都只能听见自己响彻心扉的心跳声。

闲云,你在想些什么?那不过是个小孩子,小你三岁的小孩子罢了!

她恨恨地闭了闭眼,臭小子,没事说什么混账话来戏弄她?还当他是好人呢,没想到居然真是个混账家伙!

可是闭上眼后,她仿佛又看见了朱赫,以无数种姿态面目出现在她眼前,或是委屈无辜地跳进荷塘让她消气,或是可怜巴巴地从怀里掏出媳妇儿本赔给她道歉,又或者是今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替她默默地做了这么多事。

他究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还是个已经长大了却仍旧无忧无虑的男子汉了呢?

闲云胡思乱想着,却忽的听见车外传来了他的歌声。

东风聒得砧声碎,雨落银盆,长夜苦闷。愁人不知相思意,声声慢,声声问。

斑竹又染鹅黄嫩,马蹄声去,暗愁横亘。今日一别愁相见,相思苦,相思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韵律不全,平仄不对,听得闲云想笑。

可是她哪里笑得出来呢?这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控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他苦让他闷了?

几乎是马车一到宣武门,她就倏地跳下车来,也不理会身后的人怎么叫她,飞快地拎着裙摆跑掉了。

仿佛不知疲倦的兔子,她就这样一路跑回了惜华宫,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后定定地靠在门上,胸口大起大落,情绪波澜壮阔。

闲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那个姑娘面颊嫣红,仿佛枝头盛放的杏花,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像是染上了一层雾气,亮晶晶的,藏着莫名的期待和悸动。

胸口起伏的也许不是因为剧烈运动后难以平复的喘息,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她只能感觉到那种难言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内心。

好像一切都乱了套。

日子好似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半月后,汉生来了封信,说是乳娘的病全好了,他又能安安心心去私塾读书了,也请姐姐放心。

闲云拿着信,贴在心口笑得很开心,可是笑着笑着,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朱赫的模样,那家伙……似乎也有功劳。

想着想着,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儿,呀,他的媳妇儿本!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欢天喜地地拿了自己攒下的钱,然后笑吟吟地冲出了门。

汀兰打算来叫她吃饭的,结果见她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哎哎,这都吃饭的点儿了,往哪儿窜呢?”

闲云笑着扬扬手里的钱袋,“还人情去呢!”

结果到了最后,这人情也没还成,原因自然是那小子死活不肯收,理由依旧是那个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决定了替她花钱,就没有平白无故要回来的道理。

朱赫望着她,露齿一笑,“姑姑若是实在觉得欠我人情,今后有需要的时候我自会找你。”

闲云一想,也成,毕竟自己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嘛,帮点忙还是可以的。

于是那日以后,朱赫真的……一有需要就去找她。

有时候是练武的时候弄破了衣裳,需要点针线缝缝补补的,闲云便想着反正顺便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哪里做得来这些呢?于是就帮他把那些衣服缝好了。

有时候是练武的时候受伤了,找她要点金疮药,闲云一想,他院里那些大男人手劲儿大,抹起药来估摸着得疼死他,便亲自动手,心里还安慰自己,就当他是弟弟一样照顾就好。

有时候纯粹是那小子执勤打这儿经过,便摸着摸着就摸熟了门道,惜华宫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了,谁也不说什么,便让他进来找了闲云,偶尔喝杯茶,偶尔吃块点心。

闲云见到他的日子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成了习惯,几日不见还会觉得纳闷,这小子怎的不来找她?

容真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这傻丫头,自己的春天来了都不知道!

到了秋天的时候,闲云一直忙到中秋节,指挥着小太监们把惜华宫装饰完了时,忽地想起了朱赫。

算一算,他半个月都没来找她了啊……

恰好屋里有些容真赏的月榜,她想着朱赫爱吃甜食,便用油纸包好了,打算拿去宣武门那边儿找他。

快出门时,又忽地犹豫了片刻,最终把油纸包换成了精致的锦盒,看着也有食欲些。

大老远的就看见他的院子里一众兄弟都在起哄,闲云走近了一看,便看见院子门口那儿站着个姑娘,脸红红的在往朱赫怀里塞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那姑娘穿着小宫女的衣裳,显然是哪个殿里新来不久的丫头。

她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

那小宫女脸红红的,低着头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说,“这是御膳房里没做好的月饼,没法拿给主子吃,就给我们这些奴才了,我想着……想着你爱吃甜食,就拿来给你了。”

朱赫一愣,随即大大咧咧地接了过去,露出惯有的灿烂笑容,“那就多谢碧荷了!”

小宫女见他收下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又听院子里一群家伙都在起哄,羞得转身就走,岂料没走上几步,忽地撞见了面无表情立在路中央的闲云。

闲云看见朱赫走到院门口去见这宫女,也看见朱赫收下了这盒月饼,包括他那熟悉的笑言、弯弯的眉眼,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他是真愚蠢还是假糊涂?一个宫女拿着这种得来不易的东西跑来送给他,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谁都看得出这小姑娘喜欢他,难道他也……

闲云的脸色阴晴不定。

小宫女撞见了她,吓得脸一白,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云,云姑姑……”

闲云带过不少宫女了,也不记得这是哪一个,看见她羞怯柔弱地跪在地上朝自己磕头,情知她是怕自己追究她私会男子的罪名。

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叫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这么定定地看着地上的人。

而这时候朱赫也见着她了,心下叫了声坏事了,忙走过来拉起碧荷,笑着对闲云说,“呀,姑姑来了?这是我妹子碧荷,快,跟姑姑问声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闲云本来也没打算追究的,可一见着朱赫这样维护碧荷,生怕自己会对她怎样,当下情绪就不好了。

她看上去是这样恶毒的人?就因为一个小宫女送月饼给他,自己难道就会对她怎么样?

闲云的目光定定地锁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只觉得像是有针在往眼里扎。

沉默了半天,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朱赫,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呀,半月没见,我连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子都不知道了呢。”

她难得地对他笑得灿烂温柔,可那眼神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

她想她猜到了为何这半个月他都没有来找她了。

因为他有了个“妹子”,有了这个碧荷。

朱赫显然看出了她情绪不对,当下朝她手里一瞧,那可不正是盒包装精美的月饼?

忙陪笑着去接那盒子,“姑姑是给我送月饼来了?”

闲云猛地一缩手,冷冷的看着他——你都已经有月饼了,还要我的做什么呢?

她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误会了,这是我吃不完的月饼,拿来喂鱼的罢了。”

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闲云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姑姑!”朱赫上前来追她。

可她走得飞快,到最后头也没回,只告诉自己,这人不过尔尔,从今以后还是别再相见了。

她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出宫那一日,他坐在马车前唱着歌,她坐在马车里安心等待着;他拿出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去替她的乳娘请大夫,还有她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他为她劈柴做事,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声声慢,声声问。

相思苦,相思甚。

他唱的那些可笑的曲子不知怎的就钻进了脑海,闲云这才发现,原来这段时日她竟然已经这样适应了有他陪伴。

他爱讲些有的没的笑话,她就配合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他跑来拿针线拿药膏,她就事事亲力亲为,替他把一切都做好。

可是今日呢?今日她才知道,原来他有个碧荷。

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像是吃了黄连,难受得不得了。

闲云狠心把那盒月饼往草坪里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

宫里开了宴会,主子们都去了,而奴才们也聚在一起,吃些主子赏下的东西。

只有闲云一人精神恹恹地坐在后院,看着明亮又孤独的圆月,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有孔明灯飘过来,刚想去瞧瞧,就见长廊那儿出现了个人影。

朱赫拎着月饼走过了,笑吟吟地望着她,“姑姑在做什么?”

在诅咒你全家……

闲云看了他就气,索性什么都不说,坐在那儿只顾着看那盏孔明灯。

“姑姑吃月饼。”朱赫坐了下来,把手里的月饼推到她眼前,不推还好,这一推,闲云就更气了。

“哟,怎么,碧荷送你的月饼吃不完,就想让我帮着解决啊?”她弯酸挖苦他。

朱赫情知理亏,只得陪笑着打开那油纸包,拿出只月饼递给她,“姑姑,吃点吧,虽说比不上你这儿的,但好歹也是月饼……碧荷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句话,闲云只觉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碧荷,碧荷,什么都是碧荷!

既然她舍不得吃拿来送给你,你又给我做什么?

闲云只觉得委屈,心痛,愤怒,难过。

明明前些日子还对自己那样温柔那样特别,为何今日张口闭口都多了个碧荷?

是啊,碧荷多好啊,小家碧玉,又和他年纪相当,自己算什么?

思及至此,闲云忽地惊住了。

她在想什么?什么年纪相当?难道她……

一直不愿面对事实的人顿悟了,她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

可是那又怎样?好不容易面对了,却是在发现他有了新人的情况下。

闲云想哭,眼圈也红了,却见朱赫伸手摘下了那盏摇摇晃晃的孔明灯,无可奈何地凑到她面前来,“喏,拿去看看。”

她没好气地别过头去,不理他。

朱赫又好气又好笑,现在是谁像个孩子?

他把那盏灯又凑到她眼前,拉下她捂着脸的手,“乖,看一看,就看一眼。”

闲云下意识地瞟了眼,却见到那灯上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

姑姑,中秋节快乐!

多没文化的人啊,这么诗意的场景,这么浪漫的举动,却被这样一句蠢到家的祝福给毁灭了。

闲云嘴角一抖,眼泪就掉了下来。

蠢货,蠢人,蠢蛋,蠢驴!

做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叫她动了心,可他怎么能这么蠢,蠢到忽然冒出了个什么碧荷?

他喜欢碧荷?

啊啊啊,他怎么可以喜欢碧荷?

还拿着碧荷的月饼来请自己吃,他真是脑子被门挤了么?

眼泪越来越凶了,简直有把他淹死在这里的趋势。

朱赫吓得赶忙扔了灯,举起袖子去替她擦眼泪,“呀,怎么哭了?”

“你把我蠢哭了……”闲云抽抽搭搭地指控他,贪恋他的温柔,却又伤心他劈腿的事实。

朱赫哭笑不得,“好好好,是我蠢,把你蠢哭了……那我聪明点儿,你别哭了成不?”

“你都有碧荷了,找我吃月饼做什么?”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朱赫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她了,再迟钝也反应过来。

“什么碧荷?什么月饼?傻姑姑,我只是为了帮你讨点月饼,想着今日和你一起赏月,才与她交好的啊!”

闲云一怔,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究竟谁才是真傻?

朱赫笑了,无奈地替她把眼泪擦干,“姑姑,我给你讲个故事。”

啊?这种时候究竟是为什么忽然要讲故事?

闲云傻傻地望着他。

于是少年露出灿烂的笑言,给她讲了个莫名耳熟的故事。

从前有个汉子,喜欢上了一个妹子,为了引起妹子的注意啊,他就老是弄破衣裳弄伤自己,然后眼巴巴地爬去要点针线或者药膏,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给他缝缝补补、包扎包扎,他也就好死乞白赖地赖在那儿多看人家几眼。

可是汉子愁啊愁,妹子似乎就当他是弟弟呢,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真正的她的汉子呢?

于是汉子的兄弟们出了个主意:中秋佳节,大团圆嘛,选在那日告白该多好?

汉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半个月都没有来找妹子,光顾着扎孔明灯、与御膳房的小宫女攀关系要月饼,岂料因为太蠢了,居然叫心仪的妹子误会他另结新欢了!

“你猜结果怎么着?”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其实是忐忑不安地在问她会给他怎样的答案。

闲云又哭又笑,边打他边说,“结果汉子太蠢了,妹子被他给蠢死了,只好双双去地下当对鬼鸳鸯了!”

第二年,宣武门前的一个叫朱赫的小侍卫因为兢兢业业,被破格擢升为了御前侍卫,皇上见他机灵,就将容皇贵妃面前一个叫闲云的姑姑赐了过去,“你俩好好过日子吧!”

姐弟恋的爱情也终于开出了花,虽然……这原本是个严肃的故事,但写着写着,就被作者给歪楼了。

总而言之,皆大欢喜就好啦。

最后说句俗气的,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