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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湖壁很快就要塌了。

祸不单行。

众人惊恐地发现,还有另一重绵密激烈的颤动正在不断袭来,大地犹如擂鼓般震荡,似有千军万马逼近。

遇风云目力过人,他回身眺望片刻,沉声开口:“不好!”

云昭急问:“怎么说?”

“凉川方向来了更多阴兵!不是这种普通骷髅,它们身着兵器甲胄!”遇风云微微眯眸,瞳仁泛起一片淡金,“我化原身去拦一拦!”

陈平安连连摇头:“不,你不行。你这种龙离了水,就是个蛇而已,你看看那边的蛇,自个儿看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个驭兽师指挥着好几条大蛇在战斗,蛇和骷髅扭绞在一起滚动,仿佛一团团麻花。

陈平安一点面子也不给遇风云留:“看见没有,你去了也就是这么个辣眼睛的下场!”

遇风云嘴角微微抽搐。

云昭蓦地偏头望向东方敛。

他正在看那几条花纹斑斓的蛇打架,看得一脸心疼:“养得这么好的蛇!”

云昭:“……”

他缓缓偏头,与她对上视线。

他把狭长的黑眸一弯,假笑道:“办正事,知道了。”

鬼神消失在原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陈平安原地踱步,“这怨魂枯骨阵不是魔神屠杀凉川百姓做的吗?怎么会有士兵鬼?啧啧啧,看来我又要改写历史了!”

遇风云忍不住纠正:“你那不叫改写历史,叫更正史书。”

陈平安跳脚:“要你说!要你说!”

云昭:“……”

她望向凉川方向。

只见铺天盖地的阴骨兵像海啸一般涌过来。

月色下,泛起一整片密密麻麻的白。

众人心都凉了:“这,这还有救吗这……”

前有漫山遍野阴骨兵,后有张开血盆大嘴的青金湖。

倘若抛下这满城百姓,倒是还有希望杀出去。

但那不是军人所为。

重围之中,赵宗元的鬼身越来越弱,几近透明。倘若鬼魂可以自戕,他早已自刎而亡。

云昭朝他大喊:“赵叔叔你别寻死啊!”

赵宗元朗声回道:“我为阵眼,我死了,能救大家。”

云昭表情复杂:“你看看这些骷髅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并不觉得它们会老老实实‘嗖’一下爬回地底去。”

赵宗元:“……”

说话间,鬼神挺拔瘦高的身影掠了回来。

他径直落到赵宗元身旁。

赵宗元只来得及缩了下瞳孔,就被拖进了神魂幻象——鬼神从三千年前这些阴骨身上抓来了他们生前的记忆。

云昭大怒:“不带我?!”

她掠向那两个鬼,抓起东方敛的手,拎着他指骨,手动敲自己肩膀。

“笃!”

*

眼前是熟悉的陇阳道口。

烈日高悬,血气扑鼻。

只见那狭窄的山道口早已被血泥淹没,正中处,懒懒站着个血人。

与传说不同,他并不是一手执剑一手挽枪。

他已独守这处谷道血战了几个时辰。凡间兵器哪里经得住这么造?

他手中的兵器都是从手下败将的尸体上摸来的。

摸到什么用什么。

他姿态散懒,目光冷倦,唇角挑着笑——杀得太多了,人已经杀麻了,戾气杀意什么的都懒洋洋提不起那个劲儿。

他的视线扫到哪里,哪里的敌军便齐齐哆嗦着后退。

他扬了扬手中兵刃:“来,继续。”

他的嗓子早已经嘶哑失声,但就这么几不可闻的一句话,落入敌阵,石破天惊。

最前线的敌军又齐齐退了一步。

有人已经吓破了胆:“他不是人,是恶鬼,杀不死,根本杀不死!”

后方又有军令,必须即刻拿下陇阳道,杀进凉川。

将领一声令下:“拿下凉川是神灵的旨意,弟兄们,不惜一切代价,给我上——杀啊啊!”

监军举起大刀,众人咽着唾沫,颤颤围上。

“不、不好了,凉川来了援军!”有人惊恐地喊。

云昭望向陇阳道另一侧。

果然见一支凉川骑兵打马而来。

“阿敛哥!”

几名年轻的将士落到那个一身血气的杀神旁边。

看清眼前的尸山血海,几个小将嘶嘶倒抽凉气,错愕难言。

“竟……竟是真的……”

他们飞速对视一眼。

“阿敛哥!”一名青年低头道,“不用打了,他们发来了信,只要我们放弃抵抗,就绝不会伤害凉川!”

东方敛恍若未闻,只懒淡地继续盯着前方道口的敌人。

“阿敛哥?”

东方敛扬起手,轻轻动了下手指,示意不必再说。

“阿敛哥!”青年沉声道,“别打了,万一惹恼神灵会害死人的!军中已经决定投降,回吧!”

东方敛径直往前走。

他斜提着一把豁口的长剑,剑尖擦刮在地,刺起一线冰冷的火花。

他行前一步,半包围上来的敌军就下意识后退一步。

云昭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视野早就模糊得只剩血色,也听不大清楚旁人在说什么。

他只想守住这个地方,说了不放过一兵一卒,那就绝不放过一兵一卒。

他一步踏出,只抬眼一瞥,便又逼得看不到尽头的敌军连连倒退。

他的刀尖直指前方,并未防备身后。

身后袭来飞箭和枪尖时,他只来得及皱了下眉,没能闪躲。

“嗤。”

云昭心跳停滞。

“对、对不起了,阿敛哥。”全程低着头的青年嗫嚅道,“我不能让你害死大家,他、他们愿意接受投降,我们也得、也得拿出诚意来。你、你杀了他们太多人了……我们只是,为了大家……”

“好!”敌军将领大笑,“好!记你一功,当赏!”

许久,那个遭遇背刺的血人一动未动。

剑尖斜斜触地,支撑着他的身躯。

他眉眼冷倦,黑眸淡淡望着前方。他从头到脚都是血,有没有吐血也分辨不出。

敌军将领挥了挥手,众人咽着唾沫,紧握刀兵,极其警惕地靠向前。

第一个士兵从他左侧越过。

第二个士兵从他右侧越过。

他定定站着,许久,竟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补刀。

就像游鱼避开一块巍然不动的礁。

将领犹豫片刻,也快步掠了过去,没敢动手——怕就怕他在等一个机会,换命带走一个人。

也是被杀到胆寒敬畏了。

眼前画面凝固。

云昭环视四周,知道鬼神敲了赵宗元,把他带到下一处场景去了。

她追不上,也有点舍不得走——他孤零零一个血人站在那里,好可怜。

于是她越过遍地血泊,悄悄走到他的面前。

*

赵宗元难以形容自己心头的震撼。

人皇遭遇同伴背刺时,他差点咬碎了自己一颗牙。

“看见没有。”耳畔是一道清沉懒淡的嗓音,“没有什么愿力加身,并不被人期待。”

赵宗元胸腔紧缩,许久吐不出一个字。

对方并不期待他回复,拎起指骨,敲他肩膀。

眼前画面一变。

敌军控制凉川城之后,立刻封锁了四座城门。

随即开始屠城。

“为、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被踩在地上的青年痛声哀叫,“是因为东方敛惹怒了你们对不对?如果没有他,你们就不会杀人,对不对?”

将领微笑着一刀捅穿了他:“不杀人,哪来的十万生魂献祭给神灵做阵啊?”

“什、什么……”

将领拔出刀,嫌弃地甩掉血渍,偏头示意左右:“快一点。”

副将询问:“将军,小孩怎么办,还有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嘿嘿?留下来?”

将领冷下脸:“留人可以,自己的命拿去填。”

副将神色一凛:“是!”

很快,凉川城中只余哀嚎和血色。

赵宗元抿紧了唇角。

半晌,他发出嘶哑的声音:“那您是如何,入道的?”

身后的鬼神低低地笑,拎起指骨,敲赵宗的肩膀。

眼前景象并无变化。

“……嗯?”

他偏了偏头,再敲。

依旧没有变化。

赵宗元小心地转头,视线相对,对方那双幽黑淡漠的眼睛,很无辜地眨了下。

*

云昭站在了血人面前。

她轻轻探出手指,碰了碰他握剑的手背。

冷硬得像地上的山石一样。

她抬眸,视线缓缓扫过他的身体。全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浅色叠着深着,干了又湿。

在遭遇背刺之前,他早已伤势沉重,体无完肤。

她一处处看他身上的伤。

每看一处,心脏便像是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攥一下。

这样的伤势足以让人痛成虾米,在地上来回打滚。

他却只是神色懒倦,眉眼恹恹。

他的身上看不见一丝戾气和杀气,但就是这么一个生死不知的人,吓得几万敌军只敢远远避着他,贴着左右山壁蹭过去。

‘我嫁的这个人,好厉害!’云昭真心实意地想,‘若我遇到这个时候的他,我定要跟他一起打天下!’

视线往上。

战甲破碎,底衫被血糊在身上,好像穿了一身大红衣。

他穿红色可真好看。

好看到刺眼睛,刺得她双眼发烫,逼出一层薄泪来。

“下次你还是穿绿的。”她轻声自语。

有风穿过这处血气密布的山谷,她的头发飘起来,落到他身上。

云昭吓了一跳。他身上全是伤,头发丝丝割上去,多疼啊。

她急忙动手把头发薅了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有人无声轻啧。

——头发不能随便给人碰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