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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咆哮化作风声与狼嚎,叹息则变成雪落压松枝的窸窣。

一夜交替的自然响动,是对逝去生命的最后道别。

毕力格老人的葬礼按照他的遗嘱进行。

遗体用白布包裹,随疾驰的勒勒车驶向草原深处,遗体掉落之处,便是吉祥的安息之所。

这是长生天的意志。

“3天后,我去为老阿爸捡拾尸骨。”海日古默默看向高空中盘旋聚拢的鹰鹫。

为道别而团聚的人依次向四方散走,一对又一组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天地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从入秋以来,一场又一场,都是别离。

林雪君穿回厚袄子,蹲身摸了摸阿尔丘的头,这些日子她每天伴着它,喂它吃饭,与其他人聊天时坐在它身边不停地抚摸它,出门时带着它,渐渐也与它构建起了信任。

她的有意培养,让阿尔丘慢慢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饿了、困了、想出门上厕所都找她。

“走吧,跟我去新家。”林雪君顺着它粗硬的毛发反复爱抚,“那里有很多新朋友在等着你,有从不排外、永远敞开胸怀接纳新成员的巴雅尔大姐,有调皮但是很英俊的小红马,有贪吃的巨型宝宝驼鹿,还有一条非常非常活泼热情的黑白大狗……我们都会跟你好好相处的。”

来时匆匆,走时亦如此。

雪停的间隙,王小磊带着年轻人们纵马出了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杭盖大队长和海日古及吉雅的家人们一直送出驻地,大狗阿尔丘不时地回头,走得很慢,仿佛心中充满了犹豫。

林雪君轻拉缰绳,安抚了下有些不耐烦的苏木后,回头陪着阿尔丘与旧的家作别。那里已经没有它的主人,也就不再是家了。

“阿尔丘!”远处又涌来乌云,林雪君呼喝一声。

恋恋不舍的大狗终于转过头,迈开大步随队奔跑起来。

林雪君抱紧了怀里的小匣子,毕力格老人的其他物品,林雪君都交给了第六生产队内有需要的牧民同志们。

她只带上了老阿爸的狗,和他沉默的荣耀。

在这片草原,毕力格老人从不曾拥有什么,他没有自己的瓦房,没有自己的牛羊,走时不过一张白布,连最后剩下的血肉,也慷慨赠与大自然需要它的生灵。

可同时,他又拥有这片大草原。他拥有草原辽阔的四季之美,拥有抵挡灾难后丰收的喜悦,拥有自由的心胸,和轻快的人生。

也拥有了晚辈们最真诚的敬意。

林雪君想,老阿爸是否见过领袖呢?是否听了领袖的号召,才默默无闻地来到草原,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带着年轻人们劳动,把自己的精神意志种植在草原一隅。

抱紧铁匣子,耳边的风被远远甩向身后,苏木有力的马蹄快节奏地敲击土地,呼呼又嗒嗒。

林雪君被风吹得不得不下伏身体,尽量让自己贴近苏木的背,缩着脖子蜷着背。这样的姿势好像使她距离自己的心跳更近了,与苏木的马蹄声一样有力地律动。

冯英局长希望自己再接再厉,时机成熟时会提名她做人民代表,等待人民的验证与投票。

心跳逐渐加速,目光中白色的土地快速向后飞掠,仿佛她正展开翅膀急速翱翔。

有没有可能……她也终有一天,可以见到那位英雄偶像呢?

如果他能摸一摸她的头,说一句“好同志”……

半个月后,一篇文章刊登在《内蒙日报》等多家报纸上,标题为《一位悄悄离开的无名英雄》。

【……曾经英勇无畏的战士,在这一年冬天埋骨于白雪皑皑的草原。他将自己的后半生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了家乡的草原。

生产队没有老师时,他站在新刷的黑漆板子前教授学生;生产队没有铁匠时,他挥舞起铁锤等工具修理锄头;生产队没有卫生员时,他对照着《赤脚医生》册子学习给人打针配药;生产队没有会计员时,他操起算盘一笔笔的记账……他裹着白布离开,再不是任何人,但在活着的人心中,他是所有人。】

【……他要离开了,写给晚辈的信中,仍在安慰晚辈不要因他的离开而悲伤。他用一颗红色的心鼓舞年轻的同志们,离开时将阴霾也带走。他的马留给了生产队中有需要的年轻人,他的棉被、棉袄、靴子将继续温暖新的人,随他而去的只有他怀揣的美好记忆——草原上的人们正一日比一日过得更好,大家不畏干旱与严寒,仍热火朝天地为新生活而劳动着。

这些被他称为‘奇迹’的劳动人民的努力成果,正在大家双手之下,一桩又一桩地创造着——

寒风骤雪,伐木工人们披着雪做的衣仍旧挥舞着斧子;

在两场大雪的间隙,牧民仍旧赶着牛羊漫山遍野地游牧;

大雪封了门,就从窗跳出去,将雪铲开,再用这些恼人的雪清洗牛棚马圈,它们有用了,于是又变成可爱的雪;

每一位劳动者都在努力着,朝着那个伟大的目标挺进,挺进……】

【……无名老英雄离开了,他的意志还没有。每一个上进的人都在自己的‘战场’上默默耕耘,做着自己的无名英雄……】

《内蒙日报》的严社长没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位老同志的离开,但他在林雪君的文章中读到了毕力格的离开。

报纸上市后,许多从未认识毕力格老人的陌生人,也读到了他的离开。

人们从未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讣告,大家默默读报,在心中与这位甚至从不曾向任何表过功劳的老前辈道别。

《首都早报》刊登了林雪君文章后的第二天,邮政局里忽然涌入许多人。

丁大同和塔米尔花光了自己以及杜川生教授这个月的全部工资,发动所有关系,买到尽量多的棉花、毛衣、帽子手套等保暖用品,打好包到邮局来邮寄。

填写地址时,邮局里的笔不够用了。他们只得等身边其他用笔的同志用好后再借来用。

塔米尔无意间扫到前面用笔的同志写下的地址居然也是呼色赫公社。

“你也往那边寄东西?”塔米尔吃惊地问。

“今年呼盟雪灾,你没看林雪君同志告别毕力格老人的文章吗?冻死了好多牲畜啊,不少牧民也遇到了迷路、冻伤等情况。”那位同志收笔后将钢笔递给塔米尔,接着道:“我们能买的东西有限,就只凑到了一些治冻伤的药,暖水袋之类。没看见那些人嘛,都是往海拉尔邮寄东西的。”

塔米尔捏着钢笔,转头望去,便见挨挨挤挤的邮局里,好几拨人都在检查打好的包裹,装的似乎都是保暖用具。

“全是?”他讷讷低问。

“是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牧民们养牛羊产出的羊毛、奶啊肉啊之类的,都往全国送呢,要么就是拿去给苏联还债,都不容易。咱们团结一致建设祖国,有同志受灾了,肯定得搭把手嘛。”后面又走过来一位中年人,他看了眼塔米尔手里的笔,指了指,问道:“你用不用?不用的话给我用一下呗。”

一周后,新疆牧区报也转载了告别无名老英雄的文章,石塔子公社的社长捏着报纸召集了会议。

今年冬天他们这边温度也低,但好在没有白灾。

“还有多少储备的棉花,羊毛?尽量多拿出来一些吧。”

两天后,运送保暖物资的马车启程赶往最近的城市邮局。

春天你为我们送鸡鸭,冬天我们为你送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