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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并不在营地里。

长公主带着亲兵驰出二三十里,来到一座关押奴隶的养马场,这处养马场由她的人看守,只有她的亲兵能出入。

她叮嘱亲兵:“这事除了你们几个,其他人都不知情,断事官也不知道,待会儿见了人,不管是不是魏国太子,你都要守口如瓶,不能泄露出去,尤其不能让那几个夫人听见风声。”

她命途坎坷,曾是突厥可敦,后来落入北戎王室之手,嫁给断事官,虽然这些年很得断事官的宠爱,但因为是汉人的缘故,地位始终不及断事官的其他妻子,几位夫人嫉妒她,处处针对她,一直想抓住她的把柄。

亲兵应道:“小的记住了。”

马场一片荒芜,积雪深到能淹没长靴,几人下马,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排一半深入地下、土石搭建的穴屋前,点起火把往里走。

地牢里黑魆魆的,冷如冰窖。

看守犯人的士兵打开地牢,锁链拖动的声响惊动里面的人,角落里的男子倚靠在土墙上,抬起眼帘,冷冷地扫一眼牢室外的几人。

一名胡女迎上前给长公主行礼,看到长公主身后汉人模样的亲兵,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长公主示意亲兵上前。

亲兵走到牢室前,仔细辨认角落的男人。

男人一身破衣烂衫,露出来的皮肤伤痕累累,像是受过重刑,蓬头垢面,形容狼狈,依旧不掩五官的俊朗深秀,虽然躺着,还是能看出身形高大修长,腰背挺直,虽身陷囹圄,仍然气势不凡,气度沉凝,顾盼间有种从容的睥睨风姿。

散乱的长发间,一双狭长的凤眼,神光内敛。

亲兵激动地道:“公主,小人认得他,李家郎君都长着这样的凤眼,他就是魏国太子!”

长公主撩起眼皮,看向胡女。

胡女跪地道:“长公主,奴也觉得他像魏国太子,不过这些天不管奴和他说什么,他都不搭理奴,奴什么都没问出来。”

之前,只有胡女一个人的指认,长公主不能确定男子是不是李玄贞,现在亲兵也说他是李玄贞,她沉默了一会儿,眯了眯眼睛。

“难怪芸娘一直惦记着你……”

这个男人居然抛下太子之位,不远万里来找朱绿芸,这份真心,委实难得。

长公主历尽波折,知道一份真心有多么不易。

李玄贞一语不发。

长公主思忖了片刻,转身出了地牢,嘱咐亲兵:“魏国太子是为了芸娘来的,你们别告诉芸娘,免得她生事。”

亲兵应是,问:“公主,该怎么办?杀了魏国太子吗?”

长公主摇摇头:“李玄贞不能杀,他是魏国皇帝最喜爱的儿子,杀了他,魏国不会善罢甘休。再说了,还有芸娘呢,她是我兄长唯一的血脉,李玄贞肯为她不顾生死,为了芸娘,我先留他一命。”

亲兵想了想,道:“不如我们拿魏国太子威胁魏国皇帝,要他拿凉州来换,不管我们要什么,魏国皇帝肯定不敢拒绝。”

长公主仍是摇头:“那样就走漏风声了,一旦断事官、阿陵或是可汗知道此事,事情就难以收场,芸娘再掺和进来,连我也保不住她。现在没人知道李玄贞在我手上,我算是骑虎难下,先关着他再说。”

她再次强调:“千万不要让芸娘知道李玄贞关在这里。”

提起朱绿芸她就头疼,这个侄女和她兄长太像了,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一会儿说要忘了李玄贞,一会儿又对着李玄贞送她的玉镯流泪,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

亲兵们齐声应是。

地牢里,等长公主一行人离开,牢门缓缓合上,胡女和牢室里的李玄贞交换了一个眼神。

士兵催促胡女离开,警告道:“长公主吩咐,这事不能泄露出去,你记住了,不然就把你送去奖赏那些军汉!”

胡女点头应是,放下食盒,起身出了牢室,穿过马厩,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地穴,机警地扒开毡帘看看左右,确定周围没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幽暗的地穴里响起几声男人压抑的咳嗽。

胡女连忙转身,拨开角落里厚厚的堆在一处的草料,小声道:“李公子,朱绿芸从王庭回来了。”

杂草颤动,一个魁梧健壮的男人猛地从黑暗中坐起,黑发黑眸,面孔轮廓鲜明,面色苍白沉郁,凤眼深邃,目光阴沉,身上穿一件翻领镶兽皮夹袍,腰间束带,带上别了一把弯刀,一柄短匕首,一卷鞭绳,一副常见的牧民打扮。

胡女心口怦怦直跳,文昭公主倾国倾城,公主的兄长也都生得英朗不凡,可惜二皇子受了重伤,伤势沉重,养到现在还没好。

李仲虔挣扎着坐起身,憔悴的面容浮起喜色,眼中闪过几道亮光,咳嗽几声,紧紧抓住胡女的手。

“王庭怎么样了?她是不是见过明月奴?她和李玄贞说什么了?明月奴过得怎么样?”

“明月奴呢?”

胡女摇了摇头,道:“公子,长公主瞒着朱绿芸,没让她和太子见面,太子不知道朱绿芸有没有见到文昭公主。”

几句追问似乎用尽了李仲虔的力气,他双臂直颤,砰的一声,倒回草堆上,面皮抽搐了几下,眼神晦暗。

胡女叹口气,柔声安慰他:“公子,您放心,佛子已经晓谕各国,现在人人都知道文昭公主受佛子庇护,公主一定平安无事。”

李仲虔意识朦胧,想坐起身,想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王庭去,去找他的明月奴。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委身于一个和尚!她吃了那么多苦,一定很害怕,他要去救她,带她回家。

可现在北戎处处封锁,他新伤带旧伤,不得不扮成牧民,躲在这处地穴里。

李仲虔牙齿打颤,凤眸直直地瞪着屋顶,里头燃烧着焦灼的火焰。

他不敢去想象明月奴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除非马上找到她,否则,他无时不刻不在受煎熬。

伤口隐隐作痛,他受了刺激,又昏睡了过去。

胡女守着他,为他换药,处理好换下的染血的纱布,找了个由头和随朱绿芸返回的亲兵攀谈,探问朱绿芸在王庭发生了什么。

傍晚时分,士兵过来催她去给李玄贞送饭。她连忙答应一声,提着食盒去地牢。

李玄贞接过食盒,手上的镣铐哐当直响。

“福康公主有没有带回文昭公主的消息?”

他以魏郡方言轻声问。

胡女摇头,同样以方言答道:“那些亲兵嘴巴很严,不肯说朱绿芸在王庭发生了什么……不过……”

李玄贞双手颤了颤:“不过什么?”

胡女小声说:“我听见他们议论,说文昭公主不知廉耻,勾引出家人,他们好像被文昭公主教训了一顿,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李玄贞望着手里的馕饼,心慢慢往下沉,越沉越深,深不见底。

她不知廉耻,落到被人嘲笑的境地,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李玄贞颤抖着,撕开冷硬的馕饼,往嘴巴里塞,面无表情地大嚼。

他必须养精蓄锐,尽快找机会带着李仲虔逃出北戎,救她出牢笼。

“你想办法找到福康公主……请她来见我。”他小声道。

胡女答应下来。

朱绿芸吃不惯北戎人的食物,胡女从中原而来,会一手好厨艺,所以当初才会被义庆长公主要来侍候朱绿芸。

这天,亲兵过来传话,朱绿芸一路担惊受怕,病倒了,长公主命胡女给朱绿芸做些容易克化的吃食。胡女满口答应,找了个机会,把李玄贞随身戴的一枚扳指藏在糜糕里,送到朱绿芸的帐篷中。

第二天,胡女被唤至朱绿芸的帐中。

朱绿芸一脸病容,瞳孔却闪闪发光,问:“这枚扳指从哪来的?是不是他来了?他来找我了?李玄贞来了?”

胡女摇摇头,道:“公主,奴什么都不知道!这枚扳指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奴从没见过魏国太子!”

说完,故意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浑身瑟瑟发抖。

朱绿芸紧紧握着扳指,“他一定来了!”

这世上只有李玄贞对她最好,他终于舍得抛下大魏的一切来找她了!

胡女一问三不知,告退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后,眼角余光看到身后有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养马场走去。

当晚,养马场外传来一片吵嚷声。

朱绿芸找过来了。

地穴里,胡女竖起耳朵,细听外边的动静,慢慢地舒了口气。

百步之外的地牢,看守养马场的厩官焦头烂额,拦住朱绿芸,道:“公主,没有长公主的手令,请恕小的不能放您进去。”

朱绿芸面色苍白,抽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前胸上:“你们别瞒着我了,我知道李玄贞在里面!让我去见他!”

厩官大惊失色,一面眼神示意属下赶紧去请示长公主,一面好言相劝:“公主,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您要是有个好歹,岂不是辜负了长公主的一片慈爱之心?”

朱绿芸双唇哆嗦:“我要见李玄贞!”

正闹成一团,闻听消息的长公主匆匆赶到,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得朱绿芸踉跄了一下。

“芸娘,他是魏国太子,你是朱家女儿,你要跟他回魏国吗?”

朱绿芸眼中流下泪来,哽咽着道:“姑母,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求求你,让我去见他!这些年在大魏,只有他待我好,我不能不管他!”

她说着,手上用力,匕首刺进衣衫。

长公主眉心直跳,无奈地叹口气,摆摆手,“你去见他罢。”

朱绿芸大喜,收起匕首,快步走进地牢。

亲兵们面面相觑。

长公主满脸疲惫,思索半晌,拿定主意,嘱咐亲兵:“芸娘既然知道了,那就别让她出来,你们看着她,别让她踏出马场一步。这些天会有变故,断事官应该暂时想不起她,等大军拔营,你们把李玄贞混进随军奴隶里带上,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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