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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护国寺到白府的这段时日, 宛如一场梦。

荒唐而可怕。

楚召淮在云海中浮浮沉沉,恍惚中又梦到白夫人。

楚府已被楚召江占了的院落中,梦中还是年幼时的模样, 白夫人在院中摆弄草药, 朝阳落在她的眉眼处,耀眼而灼目。

楚召淮大步朝着她奔过去,可脚下却想踩着坑坑洼洼的软土, 视线越来越低, 只能隐隐瞧见自己奋力朝向前方的手。

“噗通”一声。

视线黑了下去。

无能为力的悲伤和铺天盖地的委屈忽然席卷而来, 楚召淮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娘……娘!”

世间广阔无垠, 无人需要他。

有人轻笑了声。

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昏暗中扶起来。

楚召淮满脸是泪, 茫然抬头看去。

身躯似乎变得轻盈,视线低矮扩大,视线所及, 白夫人正俯下身笑着看他。

楚召淮羽睫还挂着泪,呆呆地喊:“娘?”

白夫人手一用力, 将短手短脚的孩子抱起来, 日光暖洋洋洒在楚召淮的背上, 眼泪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

白夫人将他举高,仰着头注视着他,笑眯眯地道:“我们小水哭起来也可爱极了,来,再哭个给娘瞧瞧?”

楚小水歪头看着她, 泪水终于缓缓止住。

白夫人手腕极其有力, 将两三岁的孩子抛起来又接住, 将人哄得破涕而笑,弯着湿漉漉的眼睛朝着她伸出手。

“娘!”

白夫人在朝阳下笑得开怀, 亲昵地拥着楚召淮:“我们小水又漂亮又善良,肯定会有很多人爱你。”

楚召淮还不懂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歪着头高高兴兴抓着娘亲的头发玩。

“不过,就算没有也没关系。”

白夫人凑上前用额头抵着楚召淮的眉心,温柔地蹭了蹭,声音又轻又柔。

“……娘一直爱你。”

楚召淮垂在床榻上的手倏地往前一抓,想要抓住梦中那绺随风漂浮的乌发。

啪地一声。

他握住了一只手。

楚召淮呆愣睁开眼看去。

一人半披散着发,坐在床沿给他擦汗,烛火倒映,将那人眉眼衬得模糊而熟悉。

楚召淮还以为自己没醒,迷茫地喊:“娘?”

那人轻轻凑上来:“看来真是睡糊涂了,连人都不认得了。”

楚召淮:“……”

白鹤知难得没穿官服,也没束发,瞧着比平时少了几分冷意,他穿着松垮的常服坐在床边,拿着帕子为楚召淮擦拭脸庞。

见楚召淮目不转睛盯着他瞧,白鹤知挑眉:“梦到你娘了?”

楚召淮愣了一会,乖乖点头。

“她走时你还那样小。”白鹤知笑了笑,眉眼有些不易察觉的悲色,“若她知晓你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肯定要……”

楚召淮以为他要说“肯定要心疼死”,就听白鹤知幽幽道:“……肯定拿起刀把那些欺负你的全都砍了入药。”

楚召淮:“……”

楚召淮没忍住笑了。

可笑完,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语调沙哑带着哭腔喊:“舅舅……”

白鹤知怔了怔。

不知是对症下药,还是破而后立,楚召淮不像前几日那样眼瞳呆滞,竟然会哭会笑了。

白鹤知眼眶微酸,露出个笑来:“哎,在呢。你已昏睡三四日了,先吃些粥垫一垫,明日舅舅亲手给你做药膳。”

楚召淮呜咽着轻轻点头。

白鹤知轻手轻脚将人扶起来半靠在枕头上,端来熬得稀烂的粥一勺一勺喂给他。

楚召淮这段时日定然是极其委屈压抑的,否则不可能清醒后什么都没说就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白鹤知看他虚弱成这样,有点想砍人。

不过听说那位已经搬去了宫里,正准备国丧和登基大典的事宜,伤还未好就陀螺似的连轴转,八成疼得够呛。

算了。

白鹤知也没主动提,拿着湿帕子为他擦了擦手脚。

好一会,楚召淮终于轻轻地问:“姬恂……留下什么话了吗?”

白鹤知动作顿了顿,从一旁的小抽屉来拿出来个精致的匣子。

一封信安安静静放在里面,龙飞凤舞写了两个大字。

休书。

是姬恂的笔迹。

楚召淮愣怔许久,将信封拆开,展开那封印着两个血手印的休书。

恩怨相解,切莫相憎。

楚召淮微微一愣。

三封中,姬恂未用那张中规中矩的和离书,而是选了这张他负气下随意而写堪称可笑的“休弃帝王”的休书。

白鹤知小心翼翼看着楚召淮的神色。

楚召淮呆呆注视许久,将休书折了两折,和白夫人的信放在一起。

白鹤知犹豫着道:“召淮,这休书……”

楚召淮摇头,也不知在否认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江南?”

“爹的寿诞是赶不上了,我已修书回去。”白鹤知皱眉担忧看着他,轻轻道,“等你养好身子,咱们四月中再动身,恰好赶上端午。”

楚召淮点点头。

又发作一回心疾,这副身子的确不适合再赶路,若是执意离开,恐怕回得就不是江南,而是西天。

这一遭让楚召淮元气大伤,清醒过来后的几日几乎成天都在昏睡中,好在终于不再做噩梦。

白鹤知整日变着法子地给他做药膳、补药,恨不得打开他的骨头往里灌。

楚召淮起先没什么精神头,后来不知是不是补多了,身子也积攒了些力气,终于能下床了。

春日暖阳,姬翊一大清早就跑来找他玩。

只是说是“玩”,实际上是来诉苦。

姬翊坐在躺椅边,吃着楚召淮的蜜饯,看到白鹤知端来药都要尝一口,上蹿下跳像只猴子:“三个老师成天朝着我学这个学那个,重山还要教我武艺……呸呸,这什么药,怎么那么苦?”

楚召淮披散着发,满脸病色半靠在躺椅上,阳光落在他素白脸上照得好似上等的羊脂玉,漂亮精致。

他没忍住轻笑一声,垂着头咳了咳,轻轻道:“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都是苦的。”

姬翊撇嘴,懒懒地往后一靠,脑袋枕着楚召淮的腿,嚼着蜜饯闷闷不乐道:“本来觉得能仗着我爹的势继续嚣张跋扈,但还没来得及炫耀,就被抓去学东西,累死得了。”

楚召淮眼眸轻动了下。

姬翊说完就后悔了,小心翼翼道:“召淮……”

“没事的。”楚召淮笑了下,看姬翊被太阳照得眯眼睛,伸手随意为他挡了挡光,若无其事道,“他是一国之君,我若连提他一句都听不得,那得考虑漂洋过海去西域生活了。”

姬翊蹙眉,总觉得楚召淮未免太过通透。

就如他的名字,像包容万物的水,永远不会长久的怨恨谁。

不像自己,小时候梁枋睡觉时踹了他一脚的事儿也被他牢牢记着。

“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楚召淮劝他,“你如今身份不比寻常,不能像之前那样这般松散懈怠。现在还好,若陛下日后又有了子嗣……”

姬翊一怔。

楚召淮手指无意识地在披风上捻了下,好一会才继续道:“……你身份就尴尬了。”

犬子经历这遭,脑袋瓜聪明许多,仔细回想之前他爹对召淮那令他嫉妒的“偏爱”,才明白那不是“偏”,而是“爱”。

姬翊虽然也怨他爹假死不告知,却不想两人彻底有缘无分,各自伤心。

姬翊小声替他爹辩驳:“不会的。”

楚召淮摇头:“就算他不愿,朝臣也会逼迫他立后纳妃,后宫三千。九五之尊并非一手遮天,身居高位也会身不由己,陛下要做明君,恐怕也只能顺从祖宗礼制。”

姬翊坐起身来,拧眉说:“难不成那些朝臣还能逼着他不成?那这皇帝做着有何意趣?”

楚召淮笑了起来。

姬翊还不懂权势的滋味,否则绝不会说出这种天真的话。

“他会的。”楚召淮垂下眼,他病了一遭,也比之前会动脑子了,“陛下会审时度势,知晓如何做对他最有利。”

后宫和前朝像是交织一起的两根藤蔓,根都长在一起,况且历来朝代的所有皇帝,从未有过不立后不设后宫的情况。

两人既已和离,嫁娶随意,便再没有为彼此守身如玉的道理。

就算姬恂对他还有情意,可等到他离开京城,或有朝一日身死,岁月会将姬恂心中对他的那点爱一寸寸冲刷干净,掩埋时光流逝的尘土中。

从姬恂坐在那个位置上起,有很多事便由不得他。

除非姬恂想做个暴君。

姬翊听着好不舒服,低着头不吭声。

楚召淮看出姬翊的难过,暗道不该同他说这么多。

他闷咳了几声,不自然地摸了下姬翊的脑袋,轻声哄他:“他不会的,他应是属意你做储君,否则不会逼迫你学这学那。日后也肯定不会祸害旁人成婚生子,是我想多了,别生气。”

“没生气。”姬翊不喜欢楚召淮把他当孩子,别过头躲开他的手,闷闷不乐地道,“我昨日听重山哥说,有朝臣提议让他立后,我爹似乎前所未有的动怒,发了好大一通火。”

楚召淮一愣。

姬翊起先也不信。

姬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再生气面上却从不显露分毫,怎么可能会勃然大怒。

直到当晚他过去宫里被爹抽查功课,见到姬恂眉眼泛着还未散去的戾气和冷意,哪怕极力克制也掩饰不住。

背错一句话差点被抽,看起来真的动了大气。

楚召淮摩挲着雪白宽袖,瞧不出心中有没有动容。

“不说这个了。”姬翊转移话题,“最近春暖花开,想不想出城踏青啊,我和梁枋还盘算着找个地儿打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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