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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可直到那一年快结束了,这个世界劳顿中的人依旧精疲力竭,惊惧中的人还在惶惶不安,时光如常运转,恩怨还在循环,什么也没有发生。

余九琪放学后给温雯发了个信息说去同学家写作业,坐上离家反方向的公交车,来到东边郊区一家旧商场,高领毛衣推到最高,毛线帽压到最低,缩着肩膀闷头小步快走,路过一家美发沙龙时,看到门口贴了张号召大家去剪头的海报:

「世界末日,也是新的开始!」

年少时期的余九琪怔了下,然后微微转个头,看到了孙锡,瘦高的孤零零一人。

因为想了断这场本不该发生的牵扯,余九琪最后答应第二天来跟他喝奶茶。

他还是那件敞怀穿的羽绒服,白毛衣,牛仔裤,肩上背着个瘪瘪的书包,看了余九琪一眼,眼睛带钩一般向后瞄了下,自己走在前面,示意她跟着。

冬天夜来得早,放学时间已经黑透了,没太看清他的脸,但似乎跟昨天不一样了。

他们隔着两米远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到商场侧门的一家奶茶店,他直接推开玻璃门进去。余九琪走到门口时透过窗户见他正在点单,确定周围没脸熟的人,连人都不多,才跟进去。

奶茶店是孙锡推荐的,在石城共有两家,一家就在他们中学附近,另一家在偏远的东边。下午上课时孙锡发信息把地址都告诉她,让她选,那时候还没用智能手机,她看着短信框里几条文字,选了这个远的。

孙锡隔了一会才回她,确定吗?她说,确定。

孙锡发,那里真的偏,不害怕?余九琪盯着那条短信,不明白他说的害怕指的具体是什么,也没问,回了句没事。

孙锡又发,分开走?余九琪回,分开走。

孙锡最后回,行。

余九琪后来回忆时发现,他们从一开始就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有提起,谁也没有质疑,从第一次跨越半个城市去郊区喝一杯奶茶起,漫长的隐秘中,无法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是他们没有说出口的约定。

至少余九琪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店里几乎没人,余九琪还是精心选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背对着窗户,手肘垫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

孙锡取好奶茶,扫了一圈,一眼看到坐在角落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孩,露出来的那一点点侧颜在装饰灯下白的发亮,他握了下发烫的两杯饮料,走过来。

他把奶茶放在小桌子上,撕开一根吸管戳进去一杯,手指骨节分明,指甲剪的很短,干净,却新新旧旧的落了不少伤疤,轻握着那杯奶茶,推给对面垂眸着的女孩。

余九琪接过来,抬头:“谢谢。”

然后忽地愣在那里,盯着他的脸看。他倒是没什么异常,慢条斯理去撕另一个吸管,掼进奶茶杯,而后才回视她,狭长黝黑的眼睛里散着光。

“怎么了?”他压着眉。

余九琪淡淡扫了眼他鼻梁上新鲜的红肿,眼角黄豆粒大小的破了皮的伤,和左脸下颌处沁出血丝的大创可贴,低头喝了口东西:“没事。”

昨天还没有的,是新伤,今天弄的吗?

看这伤口的数量和质量,至少被三五个人揍吧?

一定很疼。

奶茶有些烫,烫到尝不出特别滋味,孙锡点的还是茉香奶绿,喝起来跟之前那家用过期奶精调制的没什么大区别,余九琪却还是点点头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挺好喝的。”

孙锡看了她一眼,桌子很小,他们都倾着身子喝奶茶,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她轻轻嗤笑时鼻息传来的温热,也能看到她不自知地挑了挑眼尾时眼神里的狡黠,跟她平常那副乖女孩面孔略有差别。莫名的,他来了兴趣,想戳破点什么。

“是我脸上的伤挺好的吧?”

余九琪忽然看他,他音量不高,却字字落地有声,弹起来,再砸下去,带着一股刻意的挑衅,和逞坏。

那时候的余九琪还不是如今玲珑周到的余小九,她还处在学习如何讨人喜欢的阶段,还不会掩藏恶意,也不擅情绪管理,一句话让她轰地一下红了脸,上了头,也微微动了怒。

于是她也故意:“你为什么打架?”

“因为不想挨打。”

“别人为什么打你?”

“我欠揍呗。”

“哦,这样啊。”

他又看看她,抿了一下唇,似乎轻笑一下。余九琪却觉得他笑的很僵硬,难看,让那张本就惹人厌烦的脸更丑陋了几分。

时间真难熬啊,她在心底哀怨地感叹着。

奶茶为什么这么烫,桌子为什么这么小,他又为什么还在看我。

“你也很想揍我的吧?”他突然说。

“没有啊。”余九琪低头。

“有也没关系。”他叼着吸管,看了她一眼,像是把她看透了,“我能理解。”

余九琪浑身不自在,彻底装不下去了,她想反正喝完这杯奶茶再没有交集,索性暴露出一丝本性里的逆反来,冷然反问:“你理解什么?”

“理解你现在的态度。”

“我什么态度?”

“恨不得马上就走的态度。”

“呵,那为什么呢?”

他一顿,露出一种遇到对手般的惊喜,又抿唇僵硬笑了下,眼神轻飘看向窗外,脸上的伤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虽然他刻意轻描淡写,但说出的那句话却透着一股莫名哀伤:

“因为我是杀人犯的亲儿子啊,而你……”

余九琪瞪着他,他一顿,便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你跟每个人都这样说话吗?怪不得会挨揍。”女孩胆子更壮了些。

“你不怕我吗?”

“怕什么?杀人犯的儿子,也不是杀人犯。”

他怔了一下,眼里有光一闪而过。

“可我长得跟他像。”

“是很像。”

余九琪受不了了,简直有病,低头一口气把奶茶秃噜光,吸管在瓶底戳出一阵暴躁脆响:“我喝完了。先走了。”

她真的先走出去,把毛线帽压得更低,盖住大半只耳朵,埋头匆匆走向公交站。公交站离奶茶店有点距离,又入了夜,附近本就萧条,深夜就显得更空旷,周围偶有路过的汽车,疾驰驶过后留下一片森然。

森然中,余九琪听到身后有稳重的脚步声,声源始终离她两米远的距离,不近不远,不疾不徐,像是两个步履一致的陌生路人,恰好一前一后走在同一方向上。她有点意外,那么瘦的一个人,脚步声却坚实稳健。

头顶一轮浊黄弯月,旁边稀疏几颗亮不起来的星星,雾霭薄薄低悬在远空,没有风,气压却很低,这是每个东北孩子都极为熟悉的深冬天气,低沉,静闷,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她加快脚步,想赶在下雪前回家。

可突然,听到路边一声痛苦的干呕,像一记嘹亮鸣笛划破大雪前的宁静。

余九琪循着声音看向右侧,看到一排木栅栏旁边的雪堆上倒着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高壮,一身军大衣棉服,夹棉雷锋帽,似乎吐了一口酒,然后载到在雪里,不动了。

周围没有行人,车也是零星而过,商场已经很远了,栅栏那边是冬荒的菜园。每个东北孩子也都知道,酒鬼如果睡倒在暴雪天的马路上,是会活活冻死的。在东北,冻死并不是一个夸张的比喻。

可余九琪还是犹豫了一下,虽然很想救人,但也不免有担心和顾虑,就在她原地纠结那一小会,身后那个瘦高的人忽然大步过去,去晃了晃那载倒的中年人,晃不动,把脸扮过来看了看。

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身子一顿,然后两手夹着那醉鬼的腋下,费劲地把他往外拽,似乎要拖着走。可那人着实沉重,孙锡显然很吃力,费了半天劲才堪堪挪出雪堆。余九琪叹口气,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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