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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冷笑,说你还想高考吗,还想要未来吗,你不是嫌弃你爸吗,不是嫌弃你爸是个杀人犯吗,那你一个杀人犯的儿子还要什么未来和前途啊。你看看你干的这些事,你认命吧孙锡,你就这个命。

就因为他从来不肯接受他所谓的父亲,他的奶奶就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他。

可那个人,又凭什么做他的父亲呢。

孙锡凝视对面老人的目光,不闪不躲,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么多年他已经说服自己不去怪她了,她跟这场恩怨笼罩下的许多人一样,都是仍旧陷在过去那场暴雪中没走出来的可怜人。

而且,她可能这一生直到尽头,都无法真正解放了。

窗外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到了放学时间,人多了起来,孙锡低头,见桌上的食物一口没动,便淡淡问了句:

“你不吃吗?”

对面老人说:“我吃不了油炸的。”

孙锡皱眉:“那来这?”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依旧盯着眼前九年未见的,已经是成熟男人模样的孙子,脑中勾勒着与他容貌极其相似的另一个人,那个罪人,糊涂人,也是曾经让她深深自豪又让她倍感挫败的最爱的人。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她当然清楚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和奶奶,可有什么办法呢,天底下哪个当妈的能真的做到公正和清醒。

她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做最后的努力,于是沉了沉气,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这炸鸡店我每周都来,都啥也不吃。”

“那你来干什么?”

“就想离你爸近一点。”

孙锡没明白,眼神狠狠询问。

“你刚才用的纸巾,可能就经过你爸的手。”

“什么?”

孙老太太抿了抿唇,继续说:“这家炸鸡店用的纸巾,餐具,还有餐盒纸盒,都是你爸他们在监狱包装的,我打听过,你爸在里面就是……”

孙锡突然一阵反胃,向后挪了一下,想离眼前这一切远一点,椅子在地面划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僵硬地摊开搁在腿上,浑身别捏着,看向对面把他骗到这里来的老人,满腹愤怒,屈辱,终于忍不住了,直面他们之间最大的裂痕,阴鸷地看着她。

“我不可能去见他!”

压着声音又说:“小时候你打我,骂我,又威胁要卖了我,饿死我,冻死我,我都不去,现在你觉得我会去吗?”

孙老太太也动了气:“他说到底是你亲爸啊!”

“我跟他没关系。”又强调,“跟过去的事更没关系。”

“你回都回来了!”

“我又不是为他回来的。”

“那你为谁?”

孙锡眼里晃过一瞬柔软。

孙老太太立刻会意,扯了个笑,转而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他,像是将他看了个彻底通透:“你以为你真的跟他没关系?真的摆脱他了吗?”

“对。”

“你做到了吗?”

“我现在就做到了。”

“如果你做到了,你就不会三番两次的回石城来。”

孙锡突然变得极度烦躁,觉得她讲不通,莫名其妙,甚至顾不得眼前是个重病的长辈,正要发火反驳时,孙老太太压着他,用尽力气说出最后几句让他瞬间炸掉的话。

她说:“澡堂子家的女人,无论是谁,都跟过去有扯不清的关系。”

“你如果真的摆脱了他,摆脱过去,就不会为了任何人回来。”

“你肯定知道,只要你回来,这些东西都躲不掉,都会缠上你。”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你比谁都清楚!”

孙锡突然站起来,压迫性地看着对面羸弱的老人,胸膛剧烈起伏,愤怒地俯视她,他想否定一切,这都是蛮不讲理逻辑不通的屁话,可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绷着脸,眼神狠得吓人。

周围有人看过来,指指点点,甚至数落他欺负老人,喧哗中,一个清脆脚步走过来,随着传来熟悉的询问声。

“哥?”

孙锡仓促回头,看到孙婷婷背着画板过来。

“哥,你怎么回来了?”

孙锡只是一摆手:“你把她送回医院。”

说完,转身就走了。

天色已经暗了,天边挂着橙黄晚霞,路灯接连次地亮起,他一头扎进瑰丽冷冽的家乡深冬傍晚,像是闯入未知之境的空心人,头也不回。

余九琪接到孙锡电话时,刚刚跑进温都水汇大厅,正踢踢踏踏地顺着旋转楼梯往二楼跑,心里惦记着去见三叔。

三叔是余凯旋的亲弟弟,之前一直在海口疗养院休息,刚刚回来过年,下班前余凯旋给她发了一张跟三叔贴脸自拍的合影,小九回了一串啊啊啊啊啊,然后说把三叔给我稳住了,别让他跑了,我马上飞奔来。

小九从小就喜欢跟三叔玩,又一年不见,分外激动,所以电话响起时,她看都没看是谁,在旋转楼梯上就接起来,听到孙锡的声音,才停下了。

可孙锡半天不说话。

小九以为信号不好,拿起来看看,没问题啊,就问:“你怎么了?”

“你能出来一下吗?”

余九琪心里一紧,他声音低的过分,又问:“你怎么了?”

他又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小九回头看大门外:“你在哪儿呢?”

“侧门。”

“胡同里?”

“嗯。”

余九琪看了眼楼上,又看看外面,犹豫了一下,转头出去了。

天早就黑透了,温都水汇侧门的胡同一向幽暗,平时都聚集着乐胜煌下来的酒蒙子,或者躲在这抽烟的小屁孩,今天倒是冷冷清清的没啥人。

小九左右看看,没见到人影,就小声喊了声:“孙锡。”

“这呢。”

身后一个大力拉着她的胳膊拽过来,小九还没站稳,也没看清他的容貌,就被拦腰紧紧抱住。

紧实有力的手臂死死箍着她,把她按在怀里,小九想抬头看看他,不让,更用力了些,像是把她揉碎了塞进身体里。

烟味比平常重了许多,缭绕着从冰凉的羽绒服和头顶粗重的呼吸传来,她闻了闻,觉得他似乎在这里站很久了。

“孙锡?”

“嗯。”

他答应着,垂下头,埋在她脖颈间,鼻尖蹭着细滑的皮肤。

小九一阵凉,又痒,轻轻躲了躲,他困着她,跟着凑过去。

“你怎么了?”

“没事。”

“到底怎么啦?”

他不说话,唇也落下去。

小九一阵难耐,心里又不安,就伸手轻轻揽着他的腰。

然后听到脖颈间传来一个低沉、脆弱又暗哑的声音,回答她。

“就是突然想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