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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苦爱慕的,原来不是十二娘的端雅娴静,竟是她对他始终未变的这份不冷不热。

阮朝汐见他神色异样,欲走还留,走向亭子的脚步顿了顿,撩起一角斗笠,清澈眸光又转回来,“可是哪里不对? ”

荀景游说不出口。他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正经人。才过了三日,被锁喉的阴影刚刚淡去,他就又对她……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正经。原来他根本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怀揣着满腹羞恼和对自己的怀疑,荀九郎艰难地挪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开了。

山亭里轻烟缭缭,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竹席,奉上香茶。

“我听闻,司州东南有一处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十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阮芷’的弟子夜入无名寺,遁入空门。大和尚是佛门中人,可曾听过此人?”

释长生大和尚喝茶的动作停顿了。

“遁入空门的佛家弟子,从此与俗世再无牵扯了。听施主声音,应是个年记不大的小娘子,为何要寻此人?”

“有一段旧缘。”对着方外之人,阮朝汐并不隐瞒俗事,“我阿娘是司州奴婢出身,身契上的买主记载缺失,我想求证,阿娘当年是否卖入了司州阮氏族中,我家阿父是否和阮氏有关联。”

“我寻阮芷,只想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我阿娘。求大和尚指点迷津,司州东南的无名山中,到底有几处无名寺,我得空时挨个去寻。”

释长生大和尚缓缓念道,“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阮芷……小施主,你阿娘是?”

“司州李氏。”阮朝汐念出阿娘的闺名,“李月香。”

释长生缓缓转动手里的佛珠。

“李月香。”出家人的醇厚嗓音念起俗世女子闺名,“原来是她。”

阮朝汐敏锐地抬头。“大和尚认识我阿娘?”

释长生仔细打量起面前斗笠遮盖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颌精致秀气,嗓音清亮动人,并未刻意掩饰,一听便是十来岁的少女。

他心里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怅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来是你。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阮朝汐越听越反常。听他熟谙的口气,仿佛不止认识阿娘,竟然还认识自己。

“大和尚真的认识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势细微改变,变成屈膝半蹲的防御姿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么会这么巧。其中莫非有诈。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问,“如何认识的。说说看。”

对着面前警惕防备的少女,释长生哑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远,若不是小施主问到面前,十几年前的红尘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怀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卖入京城的郗氏为婢。贫僧初见到她时,她已经跟随在郗氏女郎身侧,为郗家三娘的随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缓下来。诸多细节对上了。阿娘的故乡确实在檀郡。

“郗氏?”斗笠下细微地蹙了眉,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

“高平郗氏是京城大姓。怎么,小施主未听说过?”释长生露出追忆神色,“当年的京城一流门第,枝叶繁盛,声望卓然,郗氏女个个才貌双全,佳名动京城……哎,旧朝倾覆,郗氏族灭,满门风华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郗家三娘的贴身女婢。”阮朝汐忍着心里震惊,重复一遍,“所以,阿娘卖入的是高平郗氏,和司州阮氏并无干系?”

“是高平郗氏。”释长生肯定地道,“并非司州阮氏。”

阮朝汐换回了跪坐的姿势,默默地坐回蒲团。

疑点重重。

她皱眉想了片刻,犀利地追问,“大和尚,你一个方外之人,我阿娘是内院里侍奉主家娘子的奴婢,你究竟是如何认识我阿娘的?你说的一大通旧事,可有证据?我问你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在何处,你为何不直接答我,反而牵扯出我阿娘。你可是故作玄虚,不愿让我去寻阮芷?”

一连串清晰犀利的追问下,释长生苦笑连连。

“小施主莫要再追问了,贫僧如实说便是。佛家有因果。当年种下的因,如今被小施主追问到面前,唉,就是结下的果了。”

四周空寂无人的鹤亭里,释长生叹息着。

“小施主莫要去山里寻了。司州东南众多的无名山中,有不止十座无名寺。贫僧落发出家的那处,便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山中无名小寺,寺中只有独自苦修的一位大和尚,那便是贫僧的师父。贫僧出家之前,俗世姓名……便是阮芷。”

鹤亭内陷入了漫长沉寂。

寂静良久,阮朝汐霍然揭下阻挡视线的斗笠,仔细地打量面前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多年山中苦修,日夜诵经,漫长岁月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形貌。眼前的大和尚法相庄严,哪里还有文书记录里那个“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的京城贵胄少年郎的身影?

释长生也终于看清了阮朝汐的眉眼。

“十六年过去,长大了。”他仔细打量面前少女姝丽的眉眼,依稀看出旧人几分形貌。

释长生带着一丝怅然怀念,慨叹,“眉眼五官长得像你母亲。”

刹那间,如甘露从天倾倒,山顶现出雪莲,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心头。

眼前雾气迷蒙,阮朝汐含着泪笑了。

寻寻觅觅,她终于找到了认识阿娘、了解旧事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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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简陋的木屋外,远道而来的贵客穿一身显赫紫袍,踩着月色夜入深山。

来人是个眉目英朗的年轻郎君,二十出头年纪,猿臂蜂腰,天生含笑多情眼。

踏月入山访友,听起来是一桩风雅事,来人的动作却和满山的风雅夜景完全不搭,毫不客气地抬手哐哐哐敲门,惊起了附近一片鸟雀。

“从简,是我。萧昉从京城拜访。在山脚下被你的人拦阻了整整五日,今晚总算上来了。”

燕斩辰抱剑守在屋外,冷眼看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荀玄微出现在门边,淡淡颔首,“明圭,远道辛苦,寻我何事?”

萧昉笑道,“圣上从去岁等到今春,耐心已失。这次是我前来邀请,下次只怕就换做宣城王领兵来强请了。”

“如今天气开了春,伤势养得差不多了,冬日道路冰雪难行的借口也不好用了,继续盘亘在司州边境不走……从简,你总不会还在搜寻那位小娘子的下落?三四个月过去,早寻不到人了,放下罢!天下处处兰草,何必贪恋一枝。”

荀玄微往外走出两步,山间月色照在他肩头,清雅颀长的身形显露在月色下。

“怎么。”他心平气和地问,“荀某的家中私事,莫非已经传遍京城了?”

“不至于,不至于。”萧昉爽朗地笑道,“此事瞒不过圣上,宫廷里各处也都传出些风声。我也是在随驾时……哈哈,偶然听说。从简吾友,莫怪啊。”

荀玄微平心静气道,“家事惊动圣听,见笑了。”

萧昉察言观色,立刻扯开话题,“此事是我不该问,不提了。从简,你随我去京城,小娘子的下落包在我身上!”

荀玄微只听着,不回应,举起手里的瓷盅,漫不经心啜了口,随即细微地皱了下眉。

萧昉起先以为他喝的是酒。瓷盅里的甜香味弥漫出来,闻着却不像酒。

“你喝的什么好物?”

荀玄微任他打量,“砒//霜。”

萧昉大吃一惊,快步过去查验,拿到手里闻了闻,这才松了口气,递还回去。“莫要吓我。盅里装的分明是羊酪。”

荀玄微又浅浅饮了一口,酪浆的滋味于他来说古怪难言。“她之甘露,我之砒//霜。”

萧昉听不明白,皱眉道,“果然进山里久了,说话怪得很。”

又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么样貌,身上有何特征。我也好吩咐下去寻找。”

“她……”对着山间生长的松柏兰草,荀玄微露出怀念的眼神。

色皎然而性孤直。勇而无惧,毅而决然。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冠绝豫州的小娘子。”

萧昉琢磨了一会儿,拍胸脯保证,“给我一张形貌图,明日我就发下缉捕令。四海缉捕,只要她人在北朝中原,定然给你找来。”

饮酪的动作骤然停下了。

“不可!”荀玄微断然道。“绝不可缉捕。只能暗中搜寻。”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萧昉一口允诺下来,“但我也说一句,你必须得下山了。圣上好颜面,为了请你出山,他已经从去年等到今年,摆足了姿态,这次你无论如何要随我去京城。”

荀玄微听若不闻,只闲谈,不应诺。

难缠的贵客对坐到深夜。此地主人不睡,他也不睡;此地主人不吃晚食只饮酪,他也捂着空空乱叫的肚皮,只谈笑喝酒。

霍清川就在这时快步走近,回禀一件事。

“郎君,九郎君打算入司州。他遣人过来打招呼,要我们的人移开官道上的木叉路障,放他的车队过去。”

“他入司州做什么?”

霍清川看了眼萧昉。“九郎的车队带了许多贵重礼物,听说是要拜访京城的外祖家。”

“九郎的外祖家……”荀玄微思忖片刻,失笑,也看了眼面前难缠不走的京城贵客。

“明圭,岂不正是你家?是了。应该是听闻你升任司州刺史,家里长辈吩咐,我那九弟登门道贺去了。”

萧昉:“哟,我这外弟实在客气。我就在这处,酒现成的,叫他不必大老远地入京城了,直接登山来见面吧。”

荀玄微在月下举杯,“不必。有我在山中,他不会来的。你回京城去见他。”

萧昉笑道,“可以可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回京城去见九郎,但你人得随我走。”

徐幼棠就在这时一路疾奔上了山,神色紧绷,不留神竟然撞倒了角落处备用的食案,美酒泼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