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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你没有自由恋爱过◎

从进苏老师的画室前,于曼颐就画过许多东西,拓本大多来自绣花的范本与买来商品的包装。师从苏老师后,她模仿的对象就变成了苏老师。于曼颐学东西快得惊人,模仿能力也高得惊人,以至于苏老师都忍不住几次找到她,告诉她:“我不需要你画得与我一模一样,你早晚要画出你于曼颐自己的模样。”

于曼颐迟迟没悟出自己的模样是什么样,但眼下,“和苏老师一模一样”这件事,显然帮了她、游小姐、和对眼下危机一无所知的苏老师一个大忙。她已经从苏老师那学来了绘画的技法,连笔锋起落的习惯都与苏文无差,唯一的困境,或许是……

于曼颐抬起眼,看着站在讲台上的宋麒,陷入了对苏文所说内容的回忆。

他们这暑期课程很短暂,按理说所讲的内容也不会深刻。然而苏文那天,仍是在看过于曼颐的作业后,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所画的东西,为什么总不够活?”

于曼颐当时算不得很服气:“有人夸过我的画儿很生动。”

“外行自然是形似就觉得生动,”苏老师说话毫不委婉,让于曼颐有些受挫,“我说的是‘活’,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甚至一花一草,都活生生的。”

于曼颐不再顶嘴,静静地听起来了。

“你总模仿我,也是因为你自己的东西没有生命,不活,”苏老师继续说,“我知道你学画只是想练个赚钱的法子,如果你此生都只想练赚钱的法子,那不活也就不活了。可我觉得,以你的天赋,若是只有如此野心,未免太可惜了。”

“我不觉得自己有很多天赋,”于曼颐说,“我的天赋够赚一点安身立命的钱,就很好了。”

“你不要再气我了。”苏文的语气忽然有些恼火。于曼颐意外地抬头,看见苏文盯着她的笔触,摇了摇头,似乎不是在生她的气,是在生自己的。

苏文平缓了一下,继续说:“不‘活’,是因为你的眼睛还不够毒,看人看物匆匆一扫,看什么都只看整体——普通人的眼睛才这么看,我们画家的眼睛不能这么看。”

他都把于曼颐和自己归类进“我们画家”的行列了,于曼颐更不好说什么了。

“要让你笔下的东西活起来,”苏文终于说到了关键处,“你就要炼你的眼,炼得能一眼看出你所描画之物最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特点,再在画作中加以放大。你的作品是由你加工过的现实,若只是和现实一模一样,你像得过照相机么?”

于曼颐好像懂了一些,又没有特别懂。于是她从墙上拿了一张苏文画的打铁匠,问道:“那苏老师,你找特点的时候,有什么诀窍么?就像这个打铁匠,我觉得他与别的打铁匠也没什么不同,那你是如何找到他的特点呢?”

“人是最难找特点的,”苏文看到于曼颐渐入佳境,便愈发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经验,“人有衣冠,受礼教,乍看不过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之别。我最初画人总是逃不脱千篇一律,而后画得多了,我忽然发现了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不同。”

“什么?”

“动物性。”

“动物?”

“对,人不过是动物戴了衣冠。若把人当人,便很难看出不同。但若把人当动物,找出与他气质最为相似的动物,他的特点就呼之欲出了。”

“苏老师,我不懂。”

“你不懂是因为你见的人太少了,等你见多了,自然就能分辨出人们身上有什么样的动物性。像我,你看我像什么?”

于曼颐盯着苏文看了许久,挫败地摇了摇头——她怎么看苏文都是一个人,看不出他像什么动物。

苏文笑起来,自嘲道:“我有一日没刮胡子去照镜子,觉得自己像一只脾气不错的山羊。”

他不说这样说就罢了,他这样一说,于曼颐仔细看他,发现苏文真的有点像一只山羊。感谢苏老师不吝用自己作比,让于曼颐很快融会贯通。

“你多去看看吧,”苏文最后告诉她,“看多了就能发觉,有的人勤恳温驯像黄牛,有的人则敏捷机警如猎豹。有些女孩子胆小但灵性,就很像梅花鹿,还有的男孩一眼看过去很像狗……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共生之兽。”

于曼颐笑起来,而苏文只是和她认真地总结:“要想把人画活,就找他身上的动物性。”

这是师徒二人那天兴来闲叙,于曼颐记倒是记得,但并没什么机会实践。她闲时画过自家小妹,也在听不懂英语课时画过讲课的方千,可都没画出她们身上的动物性。但眼下这张人像,是要给游家人做评判的。她和苏文落笔的方法类似,她模仿苏文的每一幅作品都很像——可她自己画的时候,总是不“活”。

她要找到宋麒身上的动物性。

宋麒像什么呢?

于曼颐抬起头,开始观察讲台上站着的宋麒。

于曼颐忽然觉得宋麒有些陌生,她好像很久都没有仔细看过宋麒了。宋麒站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讲桌,正低头给扫盲课的学员们阅读公式定理。他应当是怕于曼颐看不清他的样子,所以动作幅度都很轻微,可于曼颐却觉得宋麒站着不动的时候更“不活”了,更不符合他在她心中的印象了。

那宋麒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于曼颐觉得讲台上的宋麒很让人丧失灵感,干脆低下头不看他了,她对记忆里的宋麒反倒更熟悉些。她还记得她与宋麒的第一面,他去拜访于老爷,喝茶抬起头时,她从二楼看到的那一双漆黑的眼睛。要么就是第二面,他把她从田埂上拖下去,先映入眼帘的,仍然是那双漆黑的眼睛……

除了眼睛呢?

于曼颐闭上眼,继续强迫自己去想。她脑海里的画面纷繁复杂,记忆不断向前,最终定格的画面,竟然是他伤愈的那一晚,从墙上翻身离开时的背影。

人人都有动物性,宋麒也有。

于曼颐眼前漆黑一片,漆黑中反复出现那道衣角蹁跹的背影,从墙头纵身一跃,身姿轻盈,不在人间。

她忽然懂了。

宋麒……是人间关不住的飞鸟。

说是上课,也没人正经听宋麒在讲什么,都在等着于曼颐那张画到底和游家人拿来的那张能否对上。算术课本就让人昏昏欲睡,到于曼颐画完的时候,坐在门外等候的游家人竟然睡倒了一片,让讲课的宋麒简直是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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