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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老爷子知道,这与自卑无关,而是越之恒已经明白将来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莲纹之事,越少人知道,便多一分胜算。

如今教习先生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越之恒。再过几年,越之恒就会接管越家,“投效”王朝。自此他得积攒阴兵,以冰莲之血,饲养这股能消灭灵帝的力量。

年少时那惊鸿一瞥,只能埋藏在记忆中。不管是身份还是命数,两人完全不可能有交集。

越之恒远比他想像的成长得快。

一年前,木屋前的少年,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目光。如今……老爷子心道,就算再见湛家那女娃娃,他的目光恐怕也能克制得跟看路边的花草没两样。

湛云葳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变化,她支着下巴,心里觉得好可惜。

她原本还指望能见一见少时的越大人心动不已的模样呢,没想过命书翻过的须臾,她就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想法。

她甚至觉得,越之恒说不准此刻就已经把去年那点心思舍弃了。

毕竟九年后在三皇子府邸重逢,他对她那般冷漠。谁能想到少时还有这段过往?

然而很快,随着云舟行驶,一股期待欢喜之意,代替了湛云葳对越之恒心性过快成长的遗憾。

这条去学宫的路,湛云葳曾千百次走过,但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旁人的视角,回到少时学艺的学宫。

而今春日,两畔无数花朵盛开,争奇斗艳。

越之恒接过老仆的活,推着越老爷子上山。

路上遇到许多年轻鲜活的学子,他们身着学宫青色的服饰,见越家一行的打扮,知道老爷子辈分不菲,纷纷行礼。

越老爷子看看别家阳光明媚的少年,再看看身后心思莫测的越之恒。

他说:“回去没了莲纹以后,你也去上两年家学。”

越之恒脚步顿了顿,道:“没必要。”

许多东西他都已经会了。

越老爷子说:“人心、相处之道,是那几个先生没法切身教你的东西,去家学看看,总能学到些新东西。”

这回越之恒没反对。

一路上,湛云葳看见了许多师兄师姐,他们后来大多战死在了与王朝的战役中。

尽管这只是命书中记载的过去,在湛云葳看来,却美好得像场梦。

当时只道是寻常。

越老爷子今日打算见学宫宫主,最后一次与故人叙旧。

老爷子看越之恒一眼,说:“行了,不用再跟着我,你自己去学宫中走走罢。”

尽管当初的承诺放在今日看,已经变了味。越之恒这样的性子,既然知道没希望,一开始就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老爷子知道他有分寸,索性赶走了他。

就算不惦记得不到的白月光了,也别在这杵着,耽误他们老头子谈心。否则一回头看见一双冷淡又看透一切的眼睛,会令他们老脸发臊。

他爱去哪儿待着去哪儿待着。

越之恒便推门出去了。

因着老爷子就在学宫,湛云葳便能在学宫四处走。湛云葳跟在越之恒身后,此时恰是春日,学宫中的花开得很美,落英缤纷,四处都有闹腾的学子。

剑修们在桃林练剑,符修在晒自己宝贝的朱砂。

尽管知道越之恒听不见,湛云葳还是一路给他讲学宫中的趣事,他走到哪里,湛云葳就给他介绍哪里。

然而十七岁的越大人,似乎已经有了后来的冷漠性子。

他没有和任何人攀谈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找她,甚至远离了御灵师的院子。越之恒在僻静的地方盘腿坐下,阖眼修行,等着越老爷子叙旧完一同回府。

湛云葳抬眸一看,发现他已经来了九思涧。

九思涧是学宫中犯错弟子被关押受罚的地方,她坐在他身侧:“怪不得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呢。”

原来当年的越之恒,根本没和她有交集。

湛云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书中的时间不多了,老爷子指不定会彻夜长谈。

等天明,太阳一出来,她就得离开命书之中。

看不见少时这场重逢,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然而湛云葳没想到命运这么会开玩笑。

片刻后,当她看见那个身着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跄走到九思涧下,小心翼翼清洗伤口时,脸色险些绷不住。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是哪一日!

这一年她十五岁,为了帮封兰因师兄解围,澄清他盗窃的罪名,得罪了太虚门公子等一众御灵师。

没多久,有人用影珠记录下来她偷学控灵术,上报至学宫,她被罚了二十下杖刑。

控灵术本就是当世的禁术,长玡山主亲自登门为女儿道歉,承诺会好好教导自家小御灵师。

师尊最后叹了口气,让湛云葳封了术法,在九思涧下自省了一夜。

九思涧下,入夜会极冷,对御灵师来说,也是比较严厉的惩罚了。湛云葳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去九思涧关押的御灵师。

记忆一旦开闸,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云葳也想不到,当年她在九思涧下受罚,越之恒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边的越之恒。

越大人还带着遮掩莲纹的玄色面罩,也没有避嫌的意思,就沉默地看着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泪处理身上的伤。

他视线陌生,无波无澜。

若非湛云葳从命书一路看到现在,几乎真的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底下另一个少年出现,给少女带了药和糕点,还啼笑皆非地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反应。

她确定,哪怕下半张脸看不见,她都从越大人眼中看出几分浅浅的嘲讽。

她尴尬得用手指缠绕自己衣裙上的系带,知道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让越大人快离开别看了。可是命书中,她只是个看客,只能破罐子破摔,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和越大人一起看。

湛云葳记得,十五岁的自己,并不如后来坚强。

受罚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让长玡山主亲自给师尊道歉,害得别人在背后指点爹爹教女不严,令她委屈又伤心,她亦不能理解为何天下人要御灵师做笼中之鸟,剪断他们的羽翼。

师姐妹的疏远,看异类的目光,十五岁的自己原本还能忍住眼泪。

可是人年少时就是这样,没有人关怀还好,能默默忍住。一旦有人关心,委屈和难过便一发不可收拾,裴玉京给她擦完了泪,低声道:“没事,师兄在九思涧陪着你。”

明月隐去,九思涧下越来越冷。

湛云葳受了伤,半昏迷过去,很快冷得发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处动用灵力,便脱下外袍,裹住湛云葳。

九思涧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怀里,总算没那么冷,安稳了不少。

而湛云葳已经无力去看身边越之恒的脸色。

她就不该在命书中多留这一时半会儿的,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一年前,她见过身边少年多么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这场景,对当年的越之恒来说,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山涧上风很大,越之恒如今的修为便很不错,几乎没人发现他。

他似乎也觉无趣,没那个癖好看人亲昵,眼不见心不烦,很快阖上眼,不再看九思涧中的人。

直到一只灵鸟飞来,蓬莱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发现他帮湛云葳躲避刑罚,她只会在九思涧中被罚更久,他不得不立刻离开,封印住那只那暴露他位置的灵鸟。

湛云葳坐在山涧上,看着裴玉京离开了。

可是……她咽了咽,记忆里,这一夜并不算难熬,她一度以为天明后,裴师兄才离去的。

那么,谁最后帮了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她眨了眨眼,看向越之恒。

他沉默着,垂眸看着九思涧中,蜷缩在古树下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