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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疑惑:“特殊?是身份特殊,还是病情特殊?”

“两者兼有。”

身份特殊的话,应该是有背景的人;病情特殊的话,那应该就是肿瘤患者了。

沈奚在美国读书时就看过几场肿瘤切除手术,后来在仁济整理资料,将仁济过去的病例看了个透彻,这两年在这家新医院跟段孟和在外科,被他有意往这方面培养,算成为这家医院这方面的专家了。在医院里,接诊这类病人的医生,除了她就是段孟和,段孟和是副院长,自然不能一直接待病人,于是病人大多会安排给她。

涉及病患,沈奚的态度坦然了许多:“……那好吧,我答应你吃饭的提议,但是我来请客,毕竟我拿一份报纸威胁了你。我现在马上换衣服出门。”

由于太担心病患的情况,沈奚最后买了外卖的面食,送去段孟和的办公室。

这就是她所谓的“请客吃饭”。

段孟和无言以对,在办公室里沏了茶,和沈奚凑合了这顿午饭:“你请我吃饭的花费,还不如我这茶叶值钱。”

沈奚除了那口面坨坨,十几个小时没进食,饿得不想说话,低头吃着自己的面。

她这两年值夜班多,白班也忙,还要顾着妇科那里,脸色大不如前,透着不健康的白。段孟和见她的样子,把茶杯往她眼前推:“病人跑不了的,慢点吃。”

“忘了说,恭喜你。”她已经吃完,放了筷。

段孟和愣了一愣,摇头笑:“你也说了,我家那位长辈上上下下的,也不用恭喜了,说不定很快又要辞职了。”

当今的世道,连总理都是今日辞职,明日复职的,还有什么是长久稳定的?沈奚不由得感慨。“还是去看病人吧。”还是人命算得清楚,救一个是一个。

“我陪你一道去。”

这倒怪了,自段孟和升任副院长,从没如此清闲的时候,还要陪她去问诊?

“究竟是什么病人?是我应付不来,还是要你去寒暄招呼?”

段孟和迟疑着,告诉她:“是傅侗文的父亲。”

段孟和不像是开玩笑。

“他……”

“我在北京见到傅侗文,聊过肿瘤这方面的东西。所以,他才把他父亲托付给我。”段孟和说,“但我看过他父亲的病历,很复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接手这个病人。这样我会更有把握。”

沈奚去拿茶杯,低头喝茶。

这两年他并没有在她的世界消失,《大公报》和《新青年》,还有别的小报上时有傅侗文的消息,不管大小报纸,对他的评价都很糟糕:说他公开支持北洋政府,是背叛革命的叛徒,是北洋派的走狗,也有说他是黑心企业家,军阀背后的吸血鬼。

就是这样的抨击言论,让傅侗文在她的世界一直存在着。

……

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担心,这样的路,他走得太艰辛了。

还以为很难再有交集,没想到……他的父亲被送到了这里。

不过既然报上都说傅侗文支持段祺瑞,那他和段孟和能见到也不奇怪。沈奚将茶杯在手心里轻轻转了半圈:“为什么不送去仁济,或者北京也有很好的医院。”

“在国内,还有谁在这个领域高于你我?”

这倒也是。越是有名,名流病患来得就越多,滚雪球一样,就这样名声在外了。其实想想一开始也是巧合,接诊了个有名的病患,治愈后报社来安排采访,顺势宣传了这个新成立的西医院,也宣传了他们两个。

“走吧,先去看看再说。”她搁了茶杯。

说着轻松,人到了病房外,还是心神不宁起来。她定了定心神。

“你在傅家,和这位老人家是不是有嫌隙?”段孟和问。

沈奚想了想,摇头。

她记忆里的那位老人家十分严厉,只见过两回,一回是在书房里,试着复辟时代的官服,一回是在观戏的楼上。此刻回想,面容都是模糊的。

段孟和推开病房的门,两人一先一后,举步入内。

这间病房是单间,是医院里最上等的房间。

傅家老夫人,也是侗文的亲生母亲在沙发上坐着,身着旧时裙褂。因是长途而来,舟车劳顿,老人家坚持不住地合了眼,在打盹。

纵是如此,也身子端着,连耳边碧玉的坠子都纹丝不动。

沈奚比段孟和落后半步,进屋时,没见病床上的人,先听到傅老爷的声音,虚弱地说:“段公子来了。”自袁世凯倒台,傅家大不如从前,要不是靠着傅侗文的颜面,他这样的“前朝”遗老,绝攀附不上正当权的段家人。

是以,见到段孟和,哪怕人再不舒坦,也殷勤地招手,让丫鬟把自己扶正了。

傅夫人也慌忙着睁眼,对段孟和笑着说:“段公子。”

她瞧见个女医生,本就惊讶,再看清沈奚的脸后,更是怔在那里。

沈奚对她颔首:“傅夫人。”

段孟和把沈奚推到身前,对傅老爷说:“这是我们医院在肿瘤方面最好的医生,沈医生。”

此时,沈奚看清了面前的傅老爷。

哪里还有昔日不怒自威的气势,浑身浮肿,银发满头,裹在病号服里的身体也肿胀着,眼睛勉力睁开,要和沈奚招呼寒暄,嘴唇将将张开时,他认出了沈奚。

沈奚以为老人家只是吃惊于在上海见到自己,或是震惊于自己的职业。

不料傅老爷嘴唇颤抖着,剧烈咳嗽起来,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段孟和快步上前,扶住他,傅老爷激动地把他的手拉开,指着沈奚:“你……你滚出去……”

沈奚怔住。

“你,”他咳嗽着,“你是要和他一样,要我的钱来了……段公子,段公子,不要让她进来,我不想要她给我看病。”

屋内的两个护士也都困惑着,不解这个老头和沈奚的关系。

沈奚进退为难,段孟和却好似猜到这样的结果,安抚着说:“你先冷静下来。”

“不,你让她离开,段公子,我不是质疑你们医院,但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不会让她为我治疗,她只会是我的催命符!段公子,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傅侗文的父亲止不住地咳着,无助又无措地握着段孟和的手。

段孟和回看沈奚,她方才惊醒。

若不是因为这个病人特殊,她早该离开,不能引起病人的情绪激动,这是她这个医生该有的素养。沈奚退到病房门外,隔着木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段孟和安抚傅老爷后,背靠着医院的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她离开,没有任何冲突发生,她在傅家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女孩子。

为什么今日会这样?

门被打开,段孟和迈出:“跟我来。”

沈奚看他的目光,猜想他是要解释这件事,于是跟上他。两人从病房那层楼回到他的办公室,段孟和唤来一位住院医生,交代了要给傅侗文父亲做的检查项目后,他锁上门,回身看她:“刚刚我有两句话没交代清楚,本以为你去看一下不要紧,看来还是我疏忽了。”

沈奚疑惑地看他。

“傅侗文送他父亲来时,要求过,不需要你来插手这件事。”

他特地要求?

沈奚更是困惑:“我不懂,你们两个到底交涉了什么?明明我们是最好的搭档,他应该知道,或者说他不清楚,你也应该从专业角度告诉他。”

“并没有什么。”段孟和欲言又止,“也许他考虑到昔日你在傅家……”

“我在傅家什么事都没有,只和他父亲见过两回。”沈奚两年来从未主动提起在傅家的一切,“未有争执,未有纠葛,甚至当初我离开……也和他父亲毫无干系的。”

当初就算是她留下,至多是嫁给傅侗文做妾室,傅家光是“妾室”这样身份的女人有几十个,她又不会特殊。

沈奚迟疑不定。

傅侗文是怕和自己再有瓜葛,才不愿她插手这件事?难道辜幼薇会计较?可这事关他的父亲,哪怕他们父子隔膜再深,也是血脉难绝。

她忽然问:“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你要去找他?”

“我今天不想讨论私事。”沈奚尽量让自己平静,“我想问一问这位患者家属,拒绝医生诊病的理由是什么。”

段孟和点头,抄写了一张地址,递给她:“这是他在上海的公馆地址。”地址后写了三位数的电话号码,“这是他留的联系电话。”

“他安排了明天来见他的父亲,还会带律师,我想,今晚他会到上海。”

沈奚接过那张纸,对折了,握在手里。

“沈奚……你有没有想过,傅侗文不是过去的他了?”段孟和话里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