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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个偶然遇见的小傻子,姜青姝很快就把他抛之脑后,想不起来了。

毕竟她每日所见的人太多,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

有些人生来如草芥,是咬牙挺住了九死一生,才能一步步立于人前,被世人所仰望。

而也有许多人,譬如那小傻子,注定一生都要卑贱地过活。

没有人认为一个傻子能改命,能踩在他们的头上,所以他们对他不假辞色,将最丑陋自私恶毒的面目暴露在他的面前,从不伪装。

毕竟这只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能懂什么?就算他什么都看见了、都听见了,那又怎么样?

晚间的京城下了一场绵绵秋雨,天色被洗刷得晦暗幽沉,郑府之中灯火通明,仆从婢子撑着伞来回走动。

没有人注意到屋外跪着的小傻子。

似是习以为常。

少年垂头跪在泥泞里,任凭雨水一点点打湿苍白的脸庞,瘦弱的背脊因为寒冷而轻微颤抖。

屋内隐隐传来说话声。

“爹!我才不想进宫……就那个皇帝,你为什么要听她的?就今天那样子,回头进宫还不会整死我?”

“你给我住口!休得对陛下无礼!陛下是君,我们是臣,侍奉君王身边乃是臣子本分,岂有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道理!”

“爹,你就是这么卖儿子的么?”

“混账!你再胡言乱语!”

随后便是“啪”的一声。

清晰的巴掌声。

守在屋外的下人面面相觑,神色皆有些紧张。

这混小子被娇生惯养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还敢口无遮拦地顶撞父亲,郑宽在朝中素来是个低调温厚的形象,第一次动手扇这个正妻所出的嫡子。

偏偏郑澍性子倔,虽被这一巴掌打得不再吭声,心底却也有些不服。

他一想到今日跪在那儿丢了面子,便越想越委屈气愤,虽隐隐感到一阵后怕,但又觉得父亲明知道他得罪了女帝还逼他入宫,更是不在乎他这个儿子的死活,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还打算娶几个美人妾室逍遥快活,哪里想入宫给人生孩子?

郑澍冲出了父亲的书房。

少年俊秀的脸无比阴沉,带着要杀人般的寒意,守在屋外的婢女一见他出来,连忙撑着伞过来为他遮雨。

他走下台阶,靴底溅起的水渍溅起,有几滴污水落在小傻子的鼻尖。

小傻子睫毛颤了颤,没有抬手去擦。

郑澍在他面前停下,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嘲讽道:“真是个晦气东西,你今日也是运气好,遇到个为你出头的,哼,就你这种傻子,也配?”

那少年弯曲着纤瘦的脊背,好像听不懂一般,只是轻轻颤抖。

郑澍弯下腰,狠狠掐着他的脸抬起来,对上对方漂亮的眼睛,眸光涣散又惊恐,讷讷道:“求……求你……别打……”

郑澍盯着他,似乎在想怎么折磨他发泄火气,撑伞的婢女轻声道:“郎君消消气,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今日若再打他,郎主知晓后又要说您了。”

郑澍松手站起身来,倨傲道:“也是,我今天就放你一马,等哪天我心情好了,非要活剥你一层皮,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说完,他那只织金的华贵黑靴猛地一踹小傻子,将对方猛地踢入一团污泥里,又碾着少年苍白的手指,趾高气扬地离去。

少年捧着手疼得蜷缩成一团,张了张嘴,却只有从天而降的雨水灌入喉咙,雷鸣声吞没了他的哀嚎。

雨势渐大。

四周来来回回的人、无数的轻蔑嘲讽声、议论声,掺杂着风雷雨声,齐齐涌入他的耳朵里。

少年意识混沌,冷得直哆嗦,艰难地站起来,却发现因为跪久了,双腿酸麻得根本站不起来。

他只好双手撑着泥地,笨拙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爬去。

“真是个傻子。”一声轻蔑的嘲笑。

“阿远,别这样说。”

温润平淡的嗓音随后响起,少年呆呆地抬头,不知何时,二郎郑铉已经来到他面前。

青年白衣洁净,神色宁静,俯视着他。

他的小厮阿远说:“郎君还是太仁慈,管这傻子做什么,到时候三郎君知道了又要闹。”

“终究,他还是我的……”

郑铉说了一半,嗓音又顿住,只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俯下身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尚留余温的包子来,递给他,“一天没吃罢。”

少年呆滞片刻,突然急忙伸手抢过包子,就着雨水狼吞狐咽起来。

他似乎好几天没吃了,吃得很急,好几次险些噎着,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紧紧地贴在额角上,冲刷出那张异常漂亮的脸。

如此容色,如他母亲一样。

惊艳绝伦。

若是在郑府待得久一些的老人,便会知道,当年这小傻子的母亲何氏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就算她毫无家室背景,也依然被男人捧在掌心里疼着护着。

可惜,当年有多爱,后来就有多厌恶。

这小傻子被人当个阿猫阿狗养着,偶尔喂喂剩菜剩饭,能活到这个年岁,属实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三日前,他因为冲撞嫡母被关去荒废的别苑,几个家丁守着,给他断水断食,要生生饿死他。

本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今日居然在看守下跑出来了,只是中途碰上了郑澍,还被天子撞见。

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正常人都逃不出来,何况是一个傻子?

眼前,这小傻子大口大口啃着包子,举止神态无论如何观察,都不似正常人,郑铉稍稍打消疑虑。

雷鸣雨打声中,他冷不丁问:“今日,三郎因为你得罪了陛下?”

小傻子动作一顿。

他愣愣地抬眼,黑漆漆的眼珠子映着四面灯火,好似光照不进的无底深渊,一丝光彩也无。

他呆滞道:“他们打……打我……那、那个人……不许……”

郑铉柔声问:“是么。所以,是陛下救了你,三郎吃了亏,所以方才又拿你发泄?”

小傻子似乎有些听不懂,眨了眨眼睛,才呆呆点头。

郑铉又问:“方才他们在屋子里说话,你听见了吗?”

小傻子不动。

郑铉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小傻子这才怯怯点头。

“父亲是不是想让三郎去什么地方?”

小傻子点头。

“他不愿意?”

小傻子点头。

少年表情呆滞,讷讷道:“他不要……父亲生气,他、他说……要你……去……”

郑铉神色骤变。

他皱紧眉头,身后的小厮冷哼道:“三郎君明知道您有婚约,居然还对郎主说得出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他总是把好处占了,不想要的都推给您。”

郑铉站起身来,温声道:“阿远,不得乱说,他神智如痴儿,或许是误会了。”

那小厮争辩道:“一个傻子怎么知道撒谎,明明就是……”

“阿远。”

那小厮这才噤声。

郑铉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继续啃包子的小傻子,原本含笑的温润面容透着点冷意,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礼部约莫用了五日,便呈上了适龄儿郎的名册,家中父母是谁、是何官职背景,皆罗列得清清楚楚。

满满好几页。

这只是初步筛选。

姜青姝仔细翻了翻,有几个是地方节度使的儿子,有些是世族子弟,还有一些是普通官员家的儿子,节度使掌握地方军事重镇,手中有兵权,分量很重,礼部特意将他们的儿子写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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