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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薛将军宫门当值,老奴请他把长安走失孩子的人家列出来,结果薛将军一听,拍着腿说他兄弟家就是。没想到,走丢十年的孩子一下就找到家了。老奴只问了一句话,不敢居功,必是贵妃积善,薛家沾了洪福,天宝六载开年即有奇事佳话,又是个好年景。”

“原来如此。”

李隆基大乐,抚须朗笑道:“朕的爱妃心善、将军勤恳,使破散十年之门户团聚,好,很好!薛灵、薛白,你父子还不谢恩?”

“谢圣人大恩大德!”

薛灵想到富贵晃眼,大喜不已,连忙磕头。

柳氏喜极而泣,再次哭了出来,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向李隆基千恩万谢。

“谢朕做什么?”李隆基愈发亲切,“你们该谢谁还不知吗?”

薛灵夫妇再次俯地,“谢贵妃、谢高将军……”

薛白还在发懵,慢吞吞地抬起手准备行礼。

“快起来,不必多礼。”杨玉环笑意吟吟,转向薛白道:“再过一会儿,许合子便要御前献唱,你诗词写得好,可得让她唱支新曲。”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很贪玩。

想来李隆基年迈却还这般宠爱她,除了因美色之外,或许也因她的活泼贪玩能让他觉有趣,感到青春年少。

毕竟谁又喜欢整天板着脸的无趣人?比如今夜殿上诸妃,还有一人也是绝美,但气质清冷,不爱说话,李隆基就一直疏忽她。

薛白又想到,杨玉环这一番话也许还有提携之意。

两个月前她曾负气出宫,他让杨钊送了一首诗……她记得这个人情。

“贵妃谬赞。诸公面前,不敢献丑。”薛白答得规规矩矩。

“不可过谦,大唐的少年郎该有豪阔傲气!”李隆基虽老,语气却豪气冲天,“何况你那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就很不错,如此意境,一句即可抵整首好诗。”

“圣人怎也听过?”薛白故作惊讶。

“算盘打得好啊。”李隆基得意一笑,不再理会他,道:“薛卿,带着你的兄弟、从子落座,赐酒!”

“喏。”

“好了,这小子身世既定,莫再让争子之事扰了上元宴。杨卿,你说是吗?”

这一幕幕,看得李娘目瞪口呆。

她不敢相信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分明知道薛灵等人在欺君,竟能放纵了他们,只管谁能哄得他开心便让谁说了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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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有了杨玉环,圣人真是太昏庸了!

再转过头,只见李腾空端坐在那目光只盯着薛白看,她虽只显出一个侧脸,但少女情思,显而易见。

李娘心里不高兴,更看不惯李腾空那满是欢喜与情意的样子,哪怕明知宴会上不是说话的时机,却还是气恼地推了李腾空一把,将她从沉思中推醒过来。

“李小仙,你发什么痴?你不能嫁他,你嫁不了他!”

“为何?”

李娘反倒被问得愣了愣,恶狠狠地小声道:“因为他们都在欺君,实则他家满门上下,俱是你阿爷杀的!”

李腾空脑中“嗡”的一下,整个人懵住了。

她嘴唇张合,想问李娘怎么知道,想说“你骗我”。

但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已意识到这事很可能不假……因为阿爷就是那样的人。

“这般大仇,他必恨你阿爷入骨,所以才接近右相府,你嫁不了他。”李娘还在说。

情绪涌上来,李腾空低下头去。

她先是回想起那几次在选婿窗后看薛白的情形,那日阿爷让人去南曲打听他是如何搭上杨钊的,有个名妓说薛白坐怀不乱云云,她忍不住跑出去说了一句。

“阿爷,这位郎君举止不凡,诗写得也好,是个人才。”

故事从这里开始,到现在,所有回忆她得一桩桩从脑中抽出去,今夜的相遇、冒险……都得忘掉。

生在相府,她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受了,泼天的富贵有了,那右相府的罪大恶极就有她一份,得不到,该。

心里重重念了这个“该”字,李腾空微微仰了仰头,没哭。

李娘的目光则向李林甫的座位落去,心知此事不好使人传话,一会得想个办法过去说。

“铮。”

随着一声琵琶响,乐舞再起。

宴上众人除了李腾空,所有人都转头向花萼楼外看去。

竟不知何时,栏杆外搭起了一个台子。

时到丑正,上元燃灯节才算到了最热闹的时候……许合子要登台了。

终于,花灯漫天中,一个窈窕女子身披霓裳,绝世独立。

她开口,一声高亢清脆的歌声,落入耳中分明婉转动听,却能声透九宵,如响鞭临空,霎时竟盖过了一切声响。

连杨玉环也惊喜不已,径直起身,双手挽着彩带还提着裙摆,小跑过殿堂,到栏杆边近看。

无人出声议论,台殿清虚,所有人都在听许合子唱歌。

喉啭一声,响传九陌。

“楼观空烟里,初年瑞雪过。苑花齐玉树,池水作银河。”

“七日祥图启,千春御赏多。轻飞传彩胜,天上奉薰歌。”

一曲歌罢,殿中安静许久,诸人方才高声喝彩。

同时,远处也传来了欢呼。

许合子歌声透亮,竟是宫城内外,数千上万众也能听到,真正是与民同乐。

李隆基捧着酒杯随杨玉环站到栏杆前,爽朗笑着与诸人谈论了片刻,忽道:“永新歌喉依旧,如何唱的是旧曲?”

说着,他回身一指薛白,道:“太真既说了你有诗才,今宵由你先赋一首。”

“回圣人,大唐盛世,诗魁云集。我年少,不敢班门弄斧。”

“太真岂有说错的?”李隆基故意脸一板,“有她为你撑腰,怕甚?”

不等薛白回答,他目光已扫向群臣,随手一指便点了个臣子。

“那便且容这小子再揣摩,王卿先来,以‘元宵春宴,天保同欢’应制一首罢。”

“臣领旨。”

王维彬彬有礼地起身,略作沉吟,即赋了一诗,题为《上元节花萼楼侍宴应制》,在诗名里强调此为应制之作,而他本可以写得更好。

“彩仗连宵合,琼楼拂曙通。”

“年光元月里,宫殿百花中。”

“不数秦王日,谁将洛水同。”

“酒筵嫌落絮,舞袖怯春风。”

“天保无为德,人欢不战功。”

“仍临九衢宴,更达四门聪。”

许合子的歌喉、王摩诘的新诗。

李腾空往日也是最爱这些的,但此时坐在那,却始终情绪低落,只希望宴席早些结束,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再次将目光投向薛白,想看他最后一眼。

薛白正在被要求作诗。

“可我不会作应制诗,不通格调,只会把字词胡乱拼凑,凑些没有韵律的长短句。”

“胡乱拼凑?那你便胡乱拼凑一首给朕听听。”

“喏。”

李腾空知他有诗才,反而愈发觉得酸楚,遂向李娘低声道:“我不太舒服,告罪……”

她转过身,正要退出殿去,耳畔却听到了薛白赋词的声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李腾空脚步不由停下。

脑中蓦地又想起了就在今夜,启夏门大街的花灯树下,与薛白相遇的情形。雕车驶过,梅花扑香,凤箫声动,她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此时所写,正是当时情境?

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李腾空还想逃,却觉一双脚仿佛重若千钧。

她不想再听,又想再听。

忍不住回眸一看,那姿态超然的少年郎正立于花灯下,一首新调长词已念到下阙。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两行清泪落下,穿着一袭彩裙的女子落荒而逃,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