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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羽扑棱扑棱在桌上停下,爪上带着一方血布,触目惊心。

大雨倾盆,狂雷电闪,整个江左一带入夏,雨季来临,犹如老天爷将水怒吼着朝下倒。长江水涨,飓风没顶,沿途所有船只俱撤进了避风港。一人戴着斗笠南下西去,在江畔被阻住了去路。

“今天不能开船了!”船家喊道。

那人全身湿透,牵着一匹马,也不知从何处而来,被大雨淋得狼狈不堪,全身都是水。他掏出一个布包,抖出近十两银子,单手在柜台上一摊,船家从未见过这许多银子,定定看着他。

旅者将斗笠稍稍推高了些,露出他苍白的俊容—正是周瑜。

他的脸上带着水,头发已全然湿透,却不愿摘下斗笠。船家想了想,说:“不成!客官!我知道您有急事!这么大的风浪,江水暴涨,决计是过不去的!”

周瑜又掏出三片金叶子,手指一撮,放在柜台前。

金光闪闪,船家连呼吸都停住了。码头上的风大得要将木港也一并摧垮,进进出出的船老大们俱驻足以视,却无人敢收取周瑜钱财。

“不成。”船家说,“当真不成!”

周瑜再解下腰畔的一枚古玉,一并放在柜台上,说:“就这么点了,谁愿意开船?”

周瑜的那么一点,已经足够不少人家过上一辈子安生日子。一名船老大说:“客官,不是谋你钱财,小的舍了一条命,这钱给妻儿生活也够了,奈何载了你,还是得将你送过江去,风急浪险的,小人的命不值这钱,客官若在江心沉了,小的做鬼也不得安生。”

“是啊。”有人说,“如今雨水也是一阵一阵的,多半过了明日,狂风便歇了,再等等好不?”

周瑜闻言知道船家也是无计,便将钱财收了,侧旁却伸出一只手,将银两、金叶子与古玉一拍,周围的船老大一瞬间现出惊恐的神情,纷纷就散了。

周瑜顺着那只手朝对方身上看,看到一个赤裸上身、八尺来高的男人,身材不壮,一身肌肉却似是风雨江中练出来的,不该多的不多,不该少的不少。那男人穿一件夹袄马褂,头发剃得贼短,满脸水,带着痞兮兮的笑,肩背上还纹了条怪鱼,手上佩着沉香木的佛珠,当是极其英俊的男人,却带了一身匪气。

一炷香后,周瑜跟着那水匪沿着江走,水匪拿着周瑜的钱,朝船家买了艘船,打发走了船老大,此处名唤长崖渡口,十六条船,两家船家,船老大都不愿开船,只得自己买船,跟着那水匪走。

水匪穿一条及膝白裤,赤着脚,站在岩上,犹如一颗钉子屹立不动。

“识水性否!”水匪朝着周瑜大声道。

周瑜点了点头,船开过来了,水匪懒洋洋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上了船,性命就交给老天爷了!死了莫怪老子甘兴霸!走吧!”

“且慢!”周瑜喊道。

那水匪名唤甘兴霸,单名一个宁字,穿梭往来荆益两州,乃是长江一霸。听了周瑜所说,便在岩石上站着,倒是不急着上船去。只见周瑜解下包袱,摘除斗笠,跪在江边,朝东边规规矩矩,磕了三下头。

“走吧!”周瑜道。

两人上了船,甘宁随手舞了式篙,朝岸边一点,小船登时整个腾空飞起,犹如离弦之箭般朝江心射去!

甘宁露了这么一手,周瑜登时心中一震,知道这水匪非同小可。周瑜从小到大自恃勤学武艺,力修剑法,寻常贼寇不是他的对手,水性又好,丝毫不怕被劫,现在看来,仍是托大了。

狂风将江浪掀成了小山,犹如沧海怒灌,山崩般毁天灭地地直砸下来。甘宁站在船头,放声高歌,天地间一片黑暗,恍若末世时代将至,毁天灭地之时。乌云滚滚,小船开往目不能见的黄泉彼岸。

甘宁赤裸上身,一条白色长裤已被雨水浸得透明,犹如赤身裸体,站在这雄浑天地间,别有一丝美感。周瑜的斗笠早已被飓风刮跑,飞进江中。

“去对岸做什么”甘宁朝周瑜大声问道。

“探亲!”周瑜大声答道。

“哪家的亲这么急”甘宁痞兮兮地笑道,“娶媳妇吗”

周瑜无奈摇头,笑笑,喊道:“长沙太守,孙家!”

小船穿过惊涛骇浪,茫茫天地,两人都已命悬一线。此刻周瑜已不再将甘宁当作一个单纯的水匪,如果下一刻就要船毁人亡,那么甘宁与自己,将同时葬身江底,人生得而如此,什么荣华,什么意气,都早已遥远如斯,唯剩一艘船,两个人,没什么可瞒的,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孙坚!”甘宁问。

“你知道他?”周瑜大声喊道。

“奶奶的!”甘宁吼道,“老子三日前正从江夏回来,险些小命也被收了!”

周瑜万万没想到在这里得到了前线的军报,从得到飞羽的传讯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孙策遭遇了什么不测,日夜兼程赶路,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

“孙策怎么样了”周瑜又问。

一个大浪打来,险些将二人掀进水里,甘宁一个踉跄,周瑜忙拉着他,甘宁用布带将二人捆在一起,又绑在船头。

“孙策是哪个王八羔子”甘宁大喊道。

周瑜:“……”

“孙坚的儿子!”周瑜说。

甘宁说:“孙坚被黄祖射杀死了!其余人不知道了!他儿子多半还活着!”

周瑜本已猜测事态紧急,却没想到如此的惨烈,又问:“被黄祖杀的吗?”

“岘山!”甘宁吼道,“不该追黄祖!他偏要追!被黄祖一箭射死了!”

再没有比这更坏的消息了,周瑜听到以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小船也差点翻了过来。甘宁又一手拖着周瑜,吼道:“当心!”

“孙家是你什么人?”甘宁又问。

“世交!”周瑜说。

甘宁没再说话,然而一过江心,风浪犹如照顾周瑜一般,渐渐地小了下来,不到一盏茶时分,居然风平浪静,乌云退散,现出金色的夕阳。周瑜全身脱力,一袭武袍已全是水。

他解开布带,朝甘宁说:“谢了。”

甘宁嘿嘿一声,皮笑肉不笑的,站在船头。

周瑜靠在船尾,只觉平生最凶险之事莫过于此,有时任凭你君临天下,手握百万重兵,老天爷发起怒来,谁也无法抗衡。

“你不怕老子将船沉了,把你劫了?”甘宁说。

“不怕。”周瑜一边拧袍子上的水,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劫我做什么?”

“劫你回去当个压寨夫人。”甘宁调侃道。

周瑜一怔,继而笑了起来,说:“这么劫,能劫到女孩?”

甘宁说:“老子从前便常常载着良家妇女到江心,船一打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自然得从了我。若不是看你长得俊,老子也没这心思渡你。”

周瑜登时大窘,随口扯开了话题,问:“然后呢?”

“然后?”甘宁道,“办完那事儿,让她们回家去就是。”

周瑜想到一艘船,万里长江,载具一打横,甘宁便在船上拈花惹草,顺着滔滔江水度那春宵,当那淫贼,实在是荒唐至极。

小船慢慢靠岸,周瑜上岸,想朝甘宁说几句什么。

“去吧。”甘宁随口道,“少啰唆,莫要耽误了事。”

“大恩不言谢。”周瑜在岸边朝甘宁深鞠一躬,甘宁一扬手,连着古玉、银两、金叶子装作一包扔了过来,周瑜接过,忙道,“兴霸兄,这万万不可……”

甘宁却不理会他,懒洋洋的,长篙在岸边一点,迎着漫天夕阳金辉,哼着调子,离开了西岸,留下周瑜兀自在岸边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