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亦飘零久(三)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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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么一天,有种平静坦然的接纳:我早就知道你终归会查到我身上的,从你走火入魔灭了沈氏满门后还能冷着脸再次握剑对准更多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沈如晚拜入师尊门下有十余载。
她进入蓬山后,在参道堂待满三年,一进闻道学宫就被师尊收入门下,成为师尊的亲传弟子,师徒关系不算很亲密,但师尊教导她时全无藏私、尽心尽力,她一直非常敬重师尊。
可那天师尊说:收你为徒,一半是你天赋过人,一半是因为我和沈氏约定好要收一个沈氏弟子为徒,所以挑中了你。当初立下这约定,是因为沈氏想拥有一个精擅木行道法的本家人,回沈氏培育七夜白,这样他们更能信得过。没想到你不仅没培育七夜白,倒把沈氏直接断送了。
多讽刺。
“师尊也死在我的剑下。”沈如晚忽而说,“除了陈缘深之外,我还有几个师兄师姐,也都不联系了,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都不想再看见我了。”
曲不询望着她,神色还僵冷,心绪复杂。
“你就是在杀了你师尊后选择退隐的吧?”他问,声音沉沉的,“为什么?”
为什么灭了沈氏没退隐、执剑斩遍神州也没退隐,杀了师尊后,忽然就封刀挂剑,决绝地退出修仙界,宁愿让自己在凡尘俗世里枯寂?
沈如晚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拢,可还没等她攥成拳,曲不询猛然探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灼热的手掌将她冰凉的五指握拢。
她怔了一下。
曲不询没有说话。
他只是很用力地握拢她,不留下半点间隙,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在碎琼里的黯淡星辰下有种让人莫名心惊的意味。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她偏开头。
“当时师尊忽然动手,仓促之下我也动手,可交手没多久,师尊忽然收手,我没收住。”她没什么情绪地说着,“然后师尊一边吐了血,一边看着我笑,说,我真是一点都没看错你。”
师尊说:我所有的徒弟里,你一定是能走得最远的,因为你足够狠心,只有最冷酷狠心的人才能走得远。
师尊说:我是一定要死的,所以我特意选了你来杀我。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炼成了一把锋锐无匹、斩神斩鬼都不留情的剑。
沈如晚唇瓣也微微颤动。
她停下来好久,仿佛说不出一点话。
曲不询凝视着她,发觉在盈盈的星光下,她幽黑的眼瞳也蒙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太短暂也太单薄,一瞬即逝,他甚至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泪水。
“师尊说:我来做你的试剑石。”沈如晚漠然地说,“然后他就死了。”
再然后,她不想再做一把剑了。
她本来也不是剑修。
“就这么简单。”沈如晚微微阖眸,“没更多的故事了。”
其实她总说无悔,都是倔话。
事实是她根本没有那么多选择,她总是被迫遇到这样那样的困境,而她能做的只有往前走,不回头。
也轮不到她来悔恨。
曲不询攥着她的手也更收紧了一点,指骨和指骨硌得生疼,可谁也没抽回手。
星河斜映,在冰冷的夜幕下,远处是错落的莲灯光芒,黯淡的、昏黄的,但又柔和的。
陈献的大嗓门从楼下传得楼顶都听得清清楚楚,间或带着一两声楚瑶光的嗔怪和询问,融在热热闹闹的碎琼里。
沈如晚听着这吵吵闹闹声,只觉近在咫尺,又无穷渺远。
是她曾经拥有、早已失去、再难拾起的东西。
再绚烂的人间烟火也与她无关。
她忽觉意兴阑珊,转身就想走下露台,一抽手,没动。
曲不询还站在原地,紧紧攥着她的手,动也不动一下,更不松手。
沈如晚皱起眉头。
“还不走?”她问他。
曲不询下颌线紧绷着。
“你有没有想过,”他停顿了一下,“这可能就是你的心魔。”
沈如晚骤然僵硬。
曲不询偏过头来看她。
他目光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果你真的放下了,你就不会这么多年还耿耿于怀,也不会走出临邬城,来到碎琼里。”
归根结底,沈如晚耿耿于怀的,不过是握紧剑也身不由己、奋力捍卫的反倒永恒地消逝。她并非当真冷漠无情,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上演同样的冰冷片段;她失去了那么多去维护心里的道义,可正义如此苍白,只有欲望和利益永恒。
把自己当个世俗的人,又太无情;把自己当成捍卫道义的剑,又无济于事。
她当然只能退隐,远离修仙界这个只剩痛苦和迷茫的地方,因为她已经再也看不见出路了。
沈如晚没有一点表情地站在那里。
“放不下又怎么样呢?”她静静地问他,“你能让沈氏所有族人、让我师尊、让长孙寒活过来吗?”
曲不询沉默。
他一直不曾把自己重生的秘密向她坦白,不仅是因为沈如晚对“长孙寒”的态度,也是出于死过一次后本能的谨慎。
没有谁在死过一次后还能轻而易举地交付信任。
从归墟出来的那一刻起,信任对他来说就成了最最罕有、最最吝啬交付的东西。
“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还活着,你真的会释然吗?”他问她。
沈如晚垂眸想了一会儿。
“不知道。”她说,“就算活着,应该也回不到从前了。”
如果、如果七姐还活着,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吧?
就连沈如晚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她现在见到还活着的沈晴谙,那一瞬间心里升起的到底是喜还是怨。
因为沈晴谙死了,所以她现在才能无所顾忌地怀念过去。
一死万事休,所有恩怨都可以放下,只有思念绵长。
要是沈晴谙还活着,她真的能一点也不介怀地欢欣雀跃地走向前者吗?
其实沈如晚一点也不介意沈晴谙带她去沈氏禁地见到七夜白,她早就知道七姐道德感没那么强,她也不苛求七姐和她有相同的反应,她可以花更长的时间去劝说、去沟通,用更多的耐心去让七姐放弃七夜白——七姐本来也怀有一点膈应的,说明一切都是可以争取的。
可沈晴谙不能直接替她做出决定,不能在明知她无法接受的情况下,试图用杀阵来威胁她踏上同一艘船。
沈晴谙这么做,想过她的感受吗?七姐真的在乎她吗?
“说不定反而会更糟糕。”她喃喃。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想再见到七姐。
曲不询不由沉默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却觉重逾千金,仿佛每一下都是偷来的,从来不属于他、不属于长孙寒,沉重得几乎要握不住,可他只是更用力地握拢,半点也不松手。
这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答案。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答案,叫他忽而生出一种很深的念想,连着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陈旧的心也一下一下地颤动着痛到五脏六腑都牵缠,几乎让人难以忍耐。
他想不管不顾地把所有伪装和谎言都撕碎,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直白地、没有一点掩饰地承认,长孙寒就是曲不询,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就这么透过漫长的过去,和她一瞬不瞬地对视,看清她那一刻眼底所有的情绪。
哪怕是厌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