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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不法祖德,不遵圣训。陛下包容十五年,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乃不知悔改,其恶愈张……”

“坤宁失火,迁怒宫人,既怀残忍,遂行杀害。如今又伤败于典礼,亵渎于皇陵。肆恶暴戾,难出诸口……”

“这个……这个骂得太难听,奴婢还是不念了罢?”

蓝喜手捧奏疏,心疼又为难地望向景隆帝。

“继续念。”景隆帝面不改色地说。

“是……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不行,奴婢还是得说一句,这太过了!分明是故意发惊骇之言,夸大其词、卖弄正直给自己刷谏臣名望,皇爷不必对这等狂言入耳上心……”

御案上的弹劾奏疏垒起来足足两尺高,厚厚的十几本,有言官的,有六部文官的,还有个别来自南京的。

蓝喜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念完,口干舌燥。

皇帝赐给他一壶茶,问:“还有么?”

蓝喜谢恩喝茶,苦笑:“没了。再念奴婢喉咙也要冒烟了,恳求皇爷开恩,换个嗓子好的。”

皇帝说:“今日的没了,明日的还有。”

蓝喜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臣意汹汹,有逼迫之态、不敬之嫌。”

景隆帝向后靠在椅背,揉了揉太阳穴。蓝喜见状,忙放下茶杯,走过去给他按摩头部穴位。

“你别看臣意汹汹,但点来点去,也就那么十几二十个。让他们闹罢,奏疏全部留中不发。”

“这些臣子毫无恭顺之心,皇爷可要施以惩戒?”

皇帝侧过脸,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司礼监的大太监:“一个皇帝,倘若连谏臣都容不下,那就离昏君不远了!”

蓝喜心下一惊,连忙告罪:“奴婢并无挑拨之意——”

“朕知道。继续按。”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重又闭上眼睛,“他们说他们的,朕做朕的。不惩罚、不褒奖、不表态,任凭他们如何解读。”

“可是……南京那边,祭陵大典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眼见年底将至,皇爷是否召太子回京过年?”蓝喜问。

皇帝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召。让他继续待着罢。”

不召太子回京,也不责罚弹劾的朝臣,皇爷这是何意……蓝喜越琢磨,越觉得如坠云雾,曾经他以善于揣摩圣意自傲,眼下心中竟一片茫然。

皇帝冷不丁问:“沈柒呢?”

蓝喜一怔,回答:“还在河南暗查,前几日传了密信回来,说廖疯子的贼军中有个叫石燧的秀才,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如今很得廖疯子的倚重,把他当做军师。‘替天行道、重开混沌’的旗号,也是在他的怂恿下打出来的。沈同知怀疑他是真空教派来的人。”

皇帝吩咐:“让他继续查,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抓到真空教主鹤先生。”

蓝喜应了声,手上力道稍微加重。

皇帝眉间皱起的肌肉松弛了些,闭目养神,假寐间忽然又问了句:“袁斌呢?”

蓝喜眨了好几下眼,才反应过来,答:“皇爷忘啦,袁都督年过古稀,早已卸任实职,在南京养老。”

皇帝沉吟道:“给他密送一份朕的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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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开封府,郾城。

一户民宅内,便衣打扮的沈柒正在油灯的焰火下,将看完的密报逐条扔进炭盆中烧毁。

高朔见他眉目冷峻,眼神似有杀机寒意一闪而过,不禁问:“京城出事了?”

沈柒道:“是南京。太子出事了。”

高朔没来由地松口气:“太子啊……那还好,反正他从小没少惹事,而且皇爷一直都护着他。”

“今时不同往日。”沈柒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目光掠过严霜覆盖的墙顶,向东面的夜空望去,“清河也在南京。东宫之位从来都是权力旋涡的中心,如今这旋涡开始飙回狂卷,我怕他身不由己被裹挟进去。”

被他这么一说,高朔也开始担心起苏晏。“那该怎么办,是否需要卑职派人去一趟南京向苏大人示警,或是派人保护他?”

沈柒不甘地咬了咬牙:“我更怕他是当仁不让,自己跳进去的。”

高朔挠了挠后脑勺,说:“那我就不那么担心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苏大人会筹谋好一切,最后栽坑里去的都是他的对手。在陕西如此,在京城如此,在南京……想必也是如此。”

沈柒道:“我如何不信他!只是——”

“关心则乱。”高朔接口,朝上官挤眉弄眼,“大人既然这般放不下,不如早些完成此间任务,回京复命?”

沈柒斜乜他:“你是想京城里养的那个外宅了罢?”

“什么外宅,别坏人家的名声,那是房客,房客。”高朔重点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忍不住笑了,“我想吃她烧的鱼,就现在,抓心挠肺地想。”

沈柒也想他的娘子,剖心坼肝地想。

但刚刚收到的密令里,白纸黑字历历在目,命他继续调查真空教安插在廖疯子贼军中的那个军师石燧,顺藤摸瓜,抓住教主鹤先生。

在这瞬间,沈柒心中涌起恶念与业火,想将阻碍他与苏晏厮守的一切人事物——

贼军也好,邪教也好,皇权也好。

职责也好,道义也好,这满是无谓的生民的天下也好。

——统统撕成粉碎,烧成灰烬。

他盯着东面黑沉沉的天空看,拂晓的启明星杳然无期,似乎根本不会升起。

静立良久之后,他吐出一口长气,对高朔说:“我要离开一趟。你帮我保密,别被任何人知道。”

“一趟是多久?”高朔问。

“一夜,或是两三日,不好说。”

“任何人也包括自己人?”

“包括。”

高朔点头:“好,你去罢。”

“你不问别的?”

“不问。”

沈柒转头看高朔,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伸手拍了拍高朔的肩膀,走回屋子。

从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半截机关套筒,沈柒将它藏在怀中,施展轻功从窗户离开。

郾城的市集上,也有一个鲜少有客问津的馄饨摊子。沈柒来时,年轻的老板正趴在桌面呼呼大睡。

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来一碗没有馅儿的猪肉馄饨,再加一勺葱花、三滴醋。”

老板醒了,揉揉眼睛,冲他傻笑:“客官,后面雅座请。”

后面没有雅座,只有一个破败的窝棚。

沈柒随他进了窝棚,老板从柴堆底下挖出半截金属套筒。沈柒掏出另外半截,两端相嵌,纹路严丝合缝。

套筒内部机关响起了咔咔嗒嗒的轻微声响,片刻后,仿佛有个圆珠子滚动着,从沈柒手持的这半截,滚入了老板手持的那半截。

老板满意地将套筒与新得到的情报收入怀中,头一低,发现脖颈上抵着锋利的刀刃,刃上寒意刺得他皮肤刺痛、手脚冰凉。

沈柒道:“我已不耐烦再与你们这些喽啰打交道。”

老板勉强笑道:“在下不是喽啰,是守门人。”

“那就请门后的人出来。冯去恶当年是信王的心腹,鹤先生是真空教教主,我不相信他们两个接触到的,也是你这个层面的喽啰。我想问问门后的那个人,是不是瞧不起我?倘若瞧不起,那就一拍两散。”

老板再次纠正:“在下不是喽啰,是守门人。”

沈柒扯了扯嘴角:“你不是守门人,你是个死人。”

老板悚然急退,但还是迟一步,刀锋从脖颈划过,割断喉管,鲜血喷溅。

沈柒在他的外衣上擦干净刀刃,送回鞘,将两个半截套筒都收入怀中,出了窝棚,在黑暗的街道上走。

月光将他的孤影拉得很长。

冬夜寒风卷过光秃秃的枝丫,如泣如诉。风中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叹道:“沈大人,好大的杀性啊。”

沈柒没有回头,把手指按在刀柄上:“阁下也想和我玩这个‘你在暗我在明’的游戏?”

那人极短地停顿了一下,道:“门后的人要见你,但你得带着上门礼来。”

“上门礼是什么?”

“……废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