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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皇宫东侧的春和宫,是为太子居所。

太子给了苏晏一枚牙牌,除了晚上宫禁时间之外,皆可以自由进出。

苏晏此刻就坐在春和宫的大殿内,看着手中的一份名单。

汤山温泉之旅延期了。因为神宫监的姚太监提供过来的失踪者名单,很快就送到了苏晏手上。

一共六名內侍,都是祭陵当天给太子当向导,负责布置捕鹿陷阱的,爆炸过后不知所踪。

名单里有这六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情况等信息,看着都很正常,没什么特别之处,彼此之间也没什么特殊的联系。

苏晏没看出端倪,便问太子身边的內侍:“当日是哪位公公负责去神宫监借人?对接的是谁?”

成胜道:“是老奴。对接的是神宫监的少监,姓林。”

苏晏问:“那位林公公是当场点了这六个人,还是入内写了名单?”

成胜回忆了一下:“当场点的。就从他身边的队伍里叫出来这六人。”

“看来神宫监——”

正在这时,太子带着一队侍卫穿过庭院,脚步匆匆地拾阶而上,走进殿门。

“清河来啦!”朱贺霖唤道,“聊什么呢你们,我好像听见在说神宫监?”

“小爷回来了。”苏晏起身,亲手替他解了被细雨沾湿的斗篷。两人挨得近了,朱贺霖享受似的眯起眼,悄悄吸了一口他衣领处的肥皂香味。苏晏没留意,接着道,“的确在说这个,我觉得神宫监从上到下都透着可疑,但没有证据。小爷呢,有什么发现?”

朱贺霖把解下来的斗篷往內侍身上一丢,挥手示意他们退出殿去,随即拉着苏晏往榻上坐。

“我又去了一趟钟山,可惜半途下雨,没能再进入爆炸现场。于是转头去山麓的灵谷寺,借口给双亲祈福要连做几场法事,然后捐了一大笔香火钱。主持看我像头镶金的大肥羊,牙都要笑歪了。”

苏晏笑着端起茶杯递过去:“那么小爷趁机打探到了什么?”

朱贺霖连喝几口,袖子一抹嘴:“那是座南朝古寺,倒不是新建的。可通往钟山的采药路却是八年前所修,的确有人捐资,是南京城中的一个大富商。和尚们管他叫‘钱善人’。

“我问和尚,一年能采多少药,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又试探道,想开个药铺,问能否与他们合作,结果有个执事警惕起来,把和尚们都叫去念经了。

“回城后,小爷顺便让侍卫们去打听,有没有姓钱的富商,做药材生意的。结果查了所有的药铺,都没有姓钱的掌柜。”

苏晏思索道:“也许这个钱善人,做的并非药材生意。他捐资给灵谷寺修建山路,假称采药,为的是掩盖另一项生意。”

“什么生意?”朱贺霖想起侍卫在爆炸现场找到的几块微微闪光的石头,心里忽然敞亮,把打听到的这些信息连了起来,“啊!莫非是采矿?”

大铭律法规定,金、银、铜、铁这四种金属矿以及盐矿,只能朝廷开采,严禁私人开采,凡盗矿偷采者,一经查处严惩不贷。

苏晏也怀疑修建那些山路与滑索的用途,倘若能验出他们捡到的石头所含金属成分,就基本能确定是不是盗矿了。

“那些石头如何了,找矿工验出来了么?”他问。

“昨日小爷命几名侍卫带着石头去找人验看,但矿工村落距此较远,尚未有回音。”

朱贺霖想来想去,越发恼火,拍案道:“就在南京城外,皇陵所在的山头,可谓是眼皮子底下,竟还有人胆敢盗矿私采!南京城的这些大小官儿们,眼睛都瞎了么?”

苏晏叹道:“盗矿之事倘若属实,说南京官员人人都不知情,无人牵涉其中乃至包庇、勾结,我是万万不信的。”

朱贺霖与他看法一致,抓起那张向导名单:“小爷看神宫监就够可疑的!他们就在钟山孝陵内,十有八九监守自盗!”

“可是有两个疑点:

“第一,神宫监再怎么借职务之便,也不过是一群守陵的阉人,就算姚太监再有能耐,也难以合一监之力,完成捐资、修路、开采、运输、冶炼等一系列的举动。那么他们是否有合作者,甚至是权势更大的指使者?

“第二,既是违法盗矿,必要匿影藏形,为何反而设下白鹿陷阱,将小爷引至附近?难道仅仅是为了引发泥石流,谋害东宫吗?万一真的冲击到了皇陵,神宫监上下难逃责罚,他们又为何要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苏晏的这两个疑惑,朱贺霖左思右想,也没个定论。但他直觉,那个捐资修路的“钱善人”一定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只要把这个人挖出来,也许疑惑就能迎刃而解。

朱贺霖说了自己的看法,苏晏表示认同,并且提醒:“这个‘钱善人’也可能是化名,甚至连大富商的身份都是假的。整个南京内外城,人口足有百万,想要找出此人实属不易,我觉得不适合用广撒网的方式。”

这话也正是朱贺霖心中所虑,他想了想,说:“一步步来。先确定是什么矿,再从最明显的神宫监下手,还有那个为他们打掩护的灵谷寺。小爷就不信了,这么大个事,揪不出狐狸尾巴!”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都按兵不动,等待侍卫的回复,偶尔去钟山视察一下,南京工部修整陵木、水道的进展如何。

半个多月后,那几名侍卫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将从石头中提炼出的一点儿金属展示给太子看。

“因为要仔细提炼,耽误了不少工夫……禀小爷,矿冶工将这些石头水浸磨粉后,用淘洗法一遍遍去除石粉,最后沉底剩下矿粉。再利用熔点不同,先后融出了这两粒,说大的是金,小的是铜。”

苏晏看着纸包内一大一小的两粒金属碎,想起了矿石博物馆中的介绍:“是金铜共生矿,以金矿为主,铜矿伴生。”

朱贺霖惊怒之后反笑:“山路是八年前修的,也就是说,他们至少偷偷开采了八年,没被朝廷发现,这可真是狗胆包天!”

换作另一座山,这八年内都有可能被发现。就是因为钟山是皇陵所在,戒律森严,只每年的三大祭、四小祭举行祀事,也都是从京城派礼部官员来主持,仪式结束就走了。平日里,神宫监把持着整座钟山,所以这藏于北峰后的矿洞才没有曝光。

开采出的金与铜,都流去了哪里?恐怕只有揪出此矿洞的经营者,才能知晓。

朱贺霖想来想去,决定先给远在京城的父皇写一封密信,告知此事,连同这两粒碎金、碎铜一并寄去,作为证据。

结果他的信还没写完,京城那边的消息就先传了过来——

因南京礼部尚书上报揭发,众多朝臣纷纷弹劾太子亵渎皇陵、损伤龙脉,圣上与太后因此震怒不已,正在议定太子的罪名。皇帝还送来了一份由内阁草拟的问责文书,要求太子说明情况,如实上报。

朱贺霖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

他茫然地眨着眼,问苏晏:“什么意思……鲁化人在背后捅我一刀?朝臣们都信了?连父皇也信了?”

苏晏也觉得眩晕,脑中又开始嗡嗡地响,眼前光影再次扭曲盘旋。这回他从史书支离破碎的字眼中,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

太子朱贺霖就是因为牵涉皇陵一案,被景隆帝流放,在应天府整整待了三年。

期间大臣们激烈争议国本,朱贺霖的储位险些被废,直到十八岁才回到京城,登基大宝。

但因其在南京期间,几度遭遇投毒等暗杀,元气大伤,继位后身体每况愈下,勉强又支撑了四五年。其间因主张讨伐北漠、平定南海东海而颇有战绩武功,终因旧疾发作,于二十三岁时英年早逝,谥号为“武”……

二十三岁!还那么的年轻……苏晏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下,从手脚到心口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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