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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睡了两天后,苏晏终于缓过劲儿来,有力气与楼、霍等人寒暄了。

恢复期间他的男人们依然不敢轻离,以至于朝会前后连罢了三次,最后还是苏晏看实在不像个样子,把朱贺霖赶去奉天门听政,才重新订下了太子城会谈的具体日期。

这场会谈是礼部主持,但谈判条件与策略还得内阁出提案,皇帝最后定夺。

苏晏放心不下,换了常服来到内阁参与阁臣们的讨论,发现氛围似乎与从前又不一样了。

于彻之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善但不亲密;谢、江二人则变得殷勤了许多,百般附和他的意见;变化最大的还是首辅杨亭,对他的态度几乎可以称之为冷淡了,有时明显感觉对方憋着一肚子气。以前苏晏私底下会 “师叔、师叔” 地叫,杨亭嘴上说不敢当,望着他的眼里却带着欣慰的笑意,如今连眼神都尽量避免与他接触,除了公事一句话不多说。

苏晏心里很有些难过,也知道自己在议立代储君、引诱宁王上钩时,故意摆出的跋扈姿态刺伤了杨亭的心。但好在,他知道杨亭此人心眼实、性子软,打算等两国会谈之后找个时间好好解释一番,以取得对方谅解。

皇帝朱贺霖不知从哪听到了什么风声,派富宝把他从文渊阁传唤到奉天殿,板着脸问:“阿勒坦走了?”

你不是早知道了?前几日阿勒坦动身去太子城,你还装模作样地派个太监来给他念了一通含沙射影的送别诗呢。苏晏莫名其妙地答:“走了。皇上想说什么?”

“听闻你流落北漠时给他当了国士,还献了长长的一篇策,朕就想问问你,这次的太子城会谈,你是打算坐在大铭内阁次辅的席位上呢,还是坐在北漠中书令的席位上?”

这话说的酸味十足,公疑与私醋一起吃,倒也叫苏晏没法指责他小心眼,于是好声好气地解释:“那时臣不是失忆了么,不知道自己是大铭阁臣呀,给阿勒坦献策,也是为了促成两国结盟互利,平息边境战火纷争。哪怕臣后来恢复了记忆,回想起那篇策,也没发现有损害我国利益之处,皇上尽可以放心。”

“关键在这儿吗?” 朱贺霖一拍桌案,将手指他,“关键在你都没为朕写过策!‘靖北定边’,为豫王写的,‘南联西进’,为别国写的——给朕的呢?朕才是你该讨好巴结的君主,你倒好,干货都给了不三不四的人,尽拿花言巧语糊弄我!”

苏晏被劈头盖脸一通指责,简直要气乐了,左右看看没人,端起桌面的金桔果脯,往罗汉榻上盘腿一坐,自顾自吃不理他。

朱贺霖见虚张声势没收到效果,悻悻然提笔批奏本。一本没批完,他把朱砂笔一撂,背着手踱到苏晏面前:“朕的御用果点,你怎么敢偷吃!”

苏晏拈起一颗裹着糖霜的金桔干:“皇上不爱吃酸,这果脯分明是给臣准备的。”

朱贺霖摆臭脸:“胡说,朕自用的。”

“好好,臣伺候皇上用。” 苏晏笑着伸手,把金桔果脯塞进皇帝嘴里。

朱贺霖被酸得龇牙咧嘴,囫囵吞下后,顺势在他身旁坐下,提要求:“你给朕也写个策呗,得比那两篇更长、更用心。”

他开始说人话了,苏晏这才给顺毛捋:“臣从北漠回来本就打算给皇上献策的,但因各种各样的突发之事耽误了。眼下皇上若想听,我就说,若有疑,我就答,等日后得空再细细写出来。”

朱贺霖转怒为喜,起身去书架上取了一幅舆图过来,展开与他同看。

太子城位于宣府龙门关的长城之外,苏晏在舆图上找到了这座前朝行宫之城,正想用指尖去点,发现手指上满是糖霜,便去先袖里掏帕子。

朱贺霖抢先一步叼住他的手指,卷着舌尖舔干净糖霜,然后发现湿漉漉的手指更不能摸舆图了,于是又往自己龙袍上擦。苏晏怔住,笑骂:“你一个好端端的少年郎,不要学豫王浪里浪气的那一套!”

“你不就吃豫王那一套?结果到朕这里,你就嫌弃了。”

苏晏扶额:“他是他,你是你。他要是装清纯,我也嫌弃。”

“朕清纯?朕是挺清纯的…… 所以苏老师什么时候再来教一教?”

苏老师给了清纯男学生一个兜面的五指山:“谈正事,别扯淡!”

他抽回手,点了点舆图上的太子城:“我国与北漠在互市方面如何谈,户部徐尚书他们常年管着钱袋子比我还精明,我顶多就是在贡舶等对外贸易上可以出点主意。不过海运是下个阶段才考虑的事了,再议不迟。”

“这次会谈,其实最大的争议点应该在这儿——” 苏晏的手指向西南方向移动,停在了河套之外、阴山以内的一片平川上。

“云内平川?”

“对。长城只是我们的御敌线,而非国境线,河套地区必须是大铭的。至于云内平川,我们也要争取拿下。”

朱贺霖道:“朕也是这么想的。但上次阿勒坦兵临京城时,朕与他简单谈判了几句,发现他对云内平川亦是势在必得。你看,他不是还派军队重建烧毁了的云内城?”

“阿勒坦很聪明,知道如果要为族人探索一条牧耕结合的新路子,人称‘塞上小江南’的云内平川是绝佳的试验田。” 苏晏的手指在舆图的云内平川位置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他并不知道 400 毫米等降水量线是半湿润与半干旱地区的分界线,却依着敏锐的嗅觉找到了北漠边沿的唯一一块沃土,要将之牢牢握在手里。”

…… 朕也不知道。朱贺霖把这句话憋死在肚子里,坚决不问什么是 “400 毫米等降水量线”。堂堂大铭天子,不能与蛮酋同等见识。

但朱贺霖知道为防敌军牧马,云内平川靠近长城一线年年烧荒,“黑界地” 别说种庄稼,寸草不生。

“清河是不是觉得,百年来的烧荒政策应该废除,让云内平川还耕?”

苏晏思索后说道:“说实话,我们不缺耕地,之所以要把云内平川掌握在手上,其外交战略意义远远大于耕作带来的收益。”

“外交…… 战略意义…… 还请老师详细指点。”

看到朱贺霖一副正正经经的求教模样,苏晏这才把他想让大铭与北漠结盟的真正原因和盘托出:“我大铭地处中原,四面夷国环绕,边境线漫长,若不在边境建立‘缓冲带’,便会面临他国强大之后,将枪炮怼到我们国门上的不利局面。”

年轻的皇帝学生一点就通:“云内平川,便是大铭与北漠之间的缓冲带?”

“对,所以在谈判时,即使因为云内平川的领土归属问题与北漠争执不下,我还有第二条方案,可以保留这个缓冲带。” 苏晏微微一笑,“好了朱同学,我要布置拓展题了——四周邻国这么多,为何要挑北漠与我大铭结盟?”

因为你把北漠可汗给睡了!朱贺霖恼恨而酸楚地腹诽。

苏晏一看这位学生的表情,就知道脑子里又在污污污地跑火车了,于是在他脑门上凿了个爆栗:“因为整个北漠也是我们的缓冲带!眼光放远点,看——”

他的袖口拂向北漠以北、以西的大片空白处:“这张舆图没画出来,靠近极北之地还有一个剽悍如熊的国家,正逐步扩大他们的版图。说实话,我很不想让大铭与其接壤,有北漠插在中间,就会好很多。这个极北之国,将来也会来抢夺北漠的倾附,我们提前一步把北漠争取过来,有利无害。”

朱贺霖想起天工院照壁上的那幅世界地图,便是根据苏晏手绘的地图精细化而成的。他自身对陌生国度与新奇事物感兴趣,也知道苏晏擅长分析天下大势,于是面露几分振奋之色,问:“这个极北之国,今后会不会与我大铭开仗?”

“最好别开仗。” 苏晏说着,手指圈出辽东以北的大片广阔土地,“稳定了北漠,我们才能放手治理奴儿干都司。”

“女真一部臣服于大铭,还需要如何治理?”

“眼下臣服,日后未必不会养虎成患。朝廷对其光是招抚还不够,还应以移民政策逐渐汉化他们。”

朱贺霖依稀感觉,苏晏对女真一部很不放心,甚至到了警惕的地步。他不明就里,但对苏晏的眼光与判断力十分信赖,颔首道:“等与北漠的关系稳定下来,就可以着手治理奴儿干都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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