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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吧。”他沉声下令。

后来是怎样稳住心神,黎棠自己都记不清。

他的手抖得厉害,紧握刀片,让锋利的刃刺入眉骨下方,稍一用力,皮肤瞬间张开一条缝,淤积的血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血很浓,在暗光下呈现不健康的黑色,顺着眼角缓慢地往下流淌,滑过冷白的脸,蜿蜒着爬向唇角。

如同在雪地里穿行的蛇。

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黎棠的四肢发软,身体却还在不住地发抖。

像是感知不到痛觉,蒋楼眼睛都没眨一下,岿然不动地看着面前几乎脱力的人。

薄唇轻启,他问:“你见过尸体吗,被无数根钢筋扎透的那种?”

急促地吸进一口气,黎棠瞳孔微放,像是顺着蒋楼的记忆,真看见了这样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是蒋楼的父亲。

为了避让横穿马路的小孩,他的父亲踩下急刹车,葬送了自己,把年仅七岁的儿子孤零零留在世上。

让人忍不住去假设,如果提前得知结局,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不相干的小孩,变成一个失职的父亲?

忽闻一声轻笑,是蒋楼,握住黎棠还拿着刀片的手,问他:“这回怕了?”

然后脖颈一偏,倾身凑前,沾了血的唇贴上黎棠嘴角,温热而黏腻。

黎棠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地屏息,眼底映着蒋楼放大无数倍的脸孔,全身的血液仿佛一齐涌向心脏。

大脑一片空白。

待到意识逐渐回笼,黎棠并未立刻察觉,直到他伸出舌头舔一下,腥甜在口中蔓延,是蒋楼的血。

“人一旦死亡,血液很快会凝固,变冷。”蒋楼撤身退开,眼中有得逞般的笑意,“我的血是热的。”

黎棠无由地想到了刀尖舔血这个词。

而蒋楼,似乎是比刀刃还要锋利的存在。

那声音低得像是从空谷中传来:“尝过味道,就不会怕了。”

这天,黎棠回去得比平时要晚。

进门时客餐厅的灯大亮着,以为阿姨还在忙,黎棠换上拖鞋抬起头,看见母亲张昭月走了过来。

“回来了。”她先开口。

黎棠错愕一瞬,掩饰般地垂眼“嗯”了一声。

张昭月带他到餐厅,去厨房盛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下午炖的,尝尝看。”

是酸萝卜老鸭汤,从前张昭月时不时就会煲上一锅,尤其是秋天,鲜香可口,驱寒暖肺。

许久没尝过母亲的手艺,黎棠心中泛起酸胀情绪,汤碗里蒸腾的热气仿佛熏眼睛。

可是,他其实不太喜欢吃鸭,嫌肥腻,首都知名饭店的名菜烤鸭,他当年吃一口就吐了。

当年分明坐在一张桌上,张昭月却好像不记得了。

倒让黎棠想起另一件事。

他五岁开始学钢琴,师从少年宫的一名音乐老师,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要去老师家里上课。黎远山工作忙,张昭月负责接送。

大约是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下课后,黎棠抱着琴谱站在老师家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张昭月也没来接他。

虽然那段在叙城的的记忆因为发烧而变得模糊,可当时“妈妈不要我了”的恐惧,一直清晰地埋藏在他心底。黎棠以为妈妈又走了,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吓得大哭起来,惊动了楼上的老师,还差点引来在附近巡逻的警察。

最后张昭月还是赶来了,说路上堵车耽搁了。她握着黎棠的手是冰凉的,即便如此,黎棠仍攥得很紧,不敢放开。

回去的路上,张昭月让司机在一条美食街前停下,问黎棠:“想不想吃炸肉串?”

黎棠眼角还挂着泪,却咽了口唾沫。

黎远山不让他吃这些小摊上的“垃圾食品”,还让妈妈和家里的阿姨也不要给他买。

因此当看见张昭月回来,黎棠心中充满雀跃和期待。

然而车门打开,张昭月递过来的肉串上洒满孜然和辣椒面,黎棠怕辣,又不想辜负妈妈的心意,勉强吃了下去。

再后来,黎棠才知道,那肉串是一种补偿。

和眼下的这碗汤一样。

虽然不那么喜欢,但已足够给他安慰,足够他忘记被忽视的难过。

喝完汤洗手,看到镜子里泛红的嘴角,黎棠忽然想起还没跟蒋楼说自己已经到家了。

回房间发微信,在等待回复的这段时间里,黎棠躺在床上,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唇。

除了恐惧的战栗,仿佛还留有余温。

就是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吻。

手机振动的时候,蒋楼正坐在椅子上,面向门口的窗户,兔子灯幽微的光溶在他墨色的眼底。

拿起手机,点语音播放,黎棠说:“我到家了。”

过一会儿又发一条:“喝了汤,浑身都暖起来了。”

蒋楼问什么汤,黎棠说:“酸萝卜老鸭汤,我妈妈的拿手好菜。”

“是吗。”蒋楼说,“真想尝一尝。”

他仍望着兔子灯,还有那颗生锈的铁钉。

他想起十二年前的今天,挂在那里的黄历上说今日宜会亲友,所以他面对到访家中的陌生小孩,充满善意和耐心。

可是善良总是没有好下场,比如他的父亲,一念之差,死无全尸。由于是在工作时间擅作主张开货车回家,甚至得不到英雄的身后名。

手机又是一振,黎棠语气轻快:“那下次你来我家呀。”

蒋楼举起手机到唇边:“好啊。”

屋里所有的灯都关闭,蒋楼坐在黑暗中心,好似置身于一片废墟。

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捆住。

他的身体可以自由地走出去,灵魂却仍被困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