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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屋里,恰逢恢复供电,顶灯亮起。

黎棠赶紧抹了抹眼睛。

他想改掉老是哭的坏毛病,今天眼泪没流下来,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虽然还是被蒋楼发现了。

接过蒋楼递来的纸巾,黎棠别扭地起了个话头:“你刚才说,舍得什么?后面我没听清。”

蒋楼转身把折叠桌搬回原处,表情藏进阴暗里:“没什么。”

家具归位后,蒋楼从壁橱的里拿出一只纸盒,开盖,里面是各种外伤用药品。

棉签粘碘伏,给黎棠手背的伤消毒,黎棠下意识往回缩,被蒋楼抓住手腕不让动。

黎棠已经不记得这是蒋楼第几次给他处理伤口。他也不想总是受伤,可他实在太脆弱。

“怎么弄的?”蒋楼问。

黎棠抿了抿唇:“路上摔了一跤。”

“走着来的?”

“路上堵车,只能走路了。”

“腿不疼了?”

自从上次摔倒在跑道上,脑袋鼓起那么大个包,班主任终于不再强迫黎棠跑操,黎棠请假她也都会批。

“……习惯之后就好多了。”黎棠赧然,“从我家到这里也不算很远。”

蒋楼抬头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有人冲屋里喊:“蒋楼,快开门,你姑姑来看你了!”

黎棠想跟出去,蒋楼让他待在屋里,他一向听蒋楼的话,可是实在好奇。

原本以为蒋楼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了,没想到还有个姑姑。

这会儿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透过窗户,黎棠看见站在小卖部老板身后的女人,齐耳短发,蒜鼻小眼,皮肤和嘴唇蜡黄,穿一身印有某工厂名字的工作服。

黎棠有些惊讶。

这位姑姑和蒋楼一点都不像。

长得不像,性格习惯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女人一开口便是叙城当地的方言,nl不分,卷舌音被吞,不过黎棠还是能听明白大概,是问蒋楼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联系她。

蒋楼淡声说:“房子好好的,没塌。”

“没塌你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女人上前,上下扫了蒋楼一眼,“人没事就好。不过我看这房子裂这么大的缝,算是危房了吧?听说政府打算把这块拆迁盖新楼,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政策……”

蒋楼还是平淡的语气:“不需要知道,房子又不是你的。”

这话踩了女人的痛脚,她顿时收了虚伪的假笑:“怎么不是我的了?当年你爸结婚,你爷爷暂时把这房子给你们家住,不代表这房子就没我的份。”

见她暴露来意,蒋楼嘴角扯出讥笑:“空口白牙算不得数,现在房本上写的是我的名。”

“我就知道你小子当年不肯跟我,非要去什么福利院,一定有目的!”女人瞪大眼睛道,“没想到啊,你一成年就偷摸把房子过到自己名下了,防着我呢是吧?”

听到“偷摸”二字,蒋楼微不可察地皱眉:“房子属于我父亲,他去世了,过户到我名下合规合法。”

“你别拿法律来压我!”姑姑拔高嗓门道,“这房子是我爸留下的,本来就该有我一份,我问过人了,就算打官司,我也未必会输!”

“那你就去告我。”蒋楼有些不耐烦地说,“当年你把我过继了去,只是为了房子还有抚养费,尽过多少抚养义务你自己清楚,法院那边都有记录。”

姑姑脸都涨红了:“什么意思,你是在威胁我?谁说我没抚养你,当年你妈刚生下你就跟人跑了,是我买奶粉给你喝,要不然你哪活得到今天?后来你爸死了,我不也给你烧过几顿饭?你妈留下的抚养费才几个钱,哪够你这么大个孩子吃喝拉撒……你敢对着老天爷说没吃过我的用过我的?”

一旁的小卖部老板听不下去,打圆场道:“都是亲姑姑亲侄子,有事坐下来慢慢谈,何必闹得脸红脖子粗……”

“是我想闹吗?你们都看见了,这刚刚地震,我家都顾不上回就从厂里跑来看他,他倒好,上来就六亲不认,给我泼脏水,说我没养过他……天老爷啊,我们蒋家世世代代最重血脉亲情,怎么出了这么个白眼狼,读了几年书就不得了了,看来是随了他那个抛夫弃子的冷血亲妈……”

说着说着,女人竟抹起泪来。

已经有附近的邻居出来看热闹,也有上前来劝的。隔壁养鸡的大叔和他老婆凑到蒋楼身边,压低声音劝:“好好说两句先把人哄走,事情闹大就不好了,你还在念书呢。”

蒋楼面色越发沉冷。他太清楚姑姑的本性,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今天一旦退让,只怕后患无穷。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钞:“奶粉和饭钱。”

女人一时止住抽噎,愣愣地看着他手里的粉票子。

蒋楼又抽出两张:“够了吧?”

女人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两清。”

“你这是,这是不认我这个姑姑了呀?”

“认或不认又有什么区别?”

横竖都要争夺这房子的归属权,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情分可讲。

蒋楼不想再与她纠缠,钞票往她怀里一掷,转身就走。

身后是“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活该你耳朵聋变成残疾”之类的叫骂,邻居将姑姑拉住,让她先回去,这会儿刚地震,等下说不定还有余震呐。

听了这话,吵嚷声才渐渐止息。

蒋楼回到屋里,“咣”的一声把门摔上。

黎棠跟着一哆嗦,眼见那裂缝的墙掉下几块墙皮。

蒋楼阴沉着脸,重新拿起棉签给黎棠擦拭伤口,听见黎棠“嘶”地倒抽气,才回过神来,放缓了动作。

黎棠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心情不好,下手便没轻没重。

回想自己家的亲戚关系,黎远山有个姐姐,也就是黎棠的姑姑。平时虽少有走动,但逢年过节总要聚在黎棠的爷爷家一起吃团圆饭,那时候姑姑会给黎棠包红包,有时候还会送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礼物。

是以蒋楼的姑姑完全超出了黎棠的认知,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愿意照顾侄子,反而连侄子的唯一住所都要抢的姑姑?

还说蒋楼“残疾”。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黎棠的心都揪紧。

蒋楼从小失去父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连吃饭上学的钱都要自己挣,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受过的伤只会比他看到的还要多。

更深刻地认识到蒋楼的坚韧与不易,黎棠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蒋楼头顶。

他开始能理解摸头的意义,类似一种安抚,无声地告诉对方——不要难过,我在这里。

此刻黎棠坐着,蒋楼半蹲在他身前,因此摸头的动作无比自然。

然而蒋楼显是不习惯被摸头,垂落的睫毛一颤,身体也有一瞬僵硬。

心却莫名静了下来。

蒋楼抬眼,看着黎棠:“都听到了?”

黎棠点头。

“你也觉得我活该?”

黎棠摇头。

他从来不会自大地站在上位去怜悯别人的遭遇,更不会妄图从别人口中获得事实真相。

他只是在想:“我对你还不够好。”

以后要对你更好才行。

时钟走过八点,外面马路还是堵塞,鸣笛声不绝于耳。

余震没有来,黎棠先收到由班长李子初代发的放假通知。

微信群里炸开了锅,有的互相报平安,有的在为放假鸣鞭放炮,还有人在问是不是教学楼塌了。

李子初:没有,我正在学校帮老师一起整理课桌椅。

刚地震就跑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纷纷发拱手表情,对这位称职的班长表示敬佩。

过一会儿,霍熙辰在群里发了张照片:这是谁的伞,掉在讲台下面。

他竟然也在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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