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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她给黎远山打了个电话,在她的百般质问下,黎远山终于承认,蒋楼左耳失聪的事,他当年就知道了。并且还匿名出资给福利机构,让他们安排给蒋楼手术治疗,手术失败后的助听器,也是他出资提供。

电话里,黎远山振振有词:“当年替你一次性付清抚养费,留的是我的联系方式,不知道那福利机构是怎么弄到我的号码,电话都打来了,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扭转,能做的只有尽力去解决。自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关注过他那边,不管是福利机构还是他的姑姑也都没再联系我,想必他过得不错。”

过得不错。

张昭月看着蒋楼面颊的瘀伤,想起老房子墙壁上的坑洼裂缝,心中不无凄楚地想,这叫过得不错。

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蒋楼率先出声:“有事吗?”

嗓音低沉,比前天晚上在家里还要冷硬几分。

却是没有再喊她“阿姨”,张昭月莫名感到安慰。她和蒋楼的距离不过两三米,足够看清他挺拔的身躯,和深邃俊朗的样貌。

至少他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还长得如此拔萃。

“没事。”她轻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虽然,她自知没脸来见他。

十九年前离开叙城,她就没想再回来,十二年前的那次短暂归来是冲动之下的偶然,而这次则是身不由己,是黎远山固执己见,非要假借让她安心养病的名义送她回来。

和蒋楼碰面更是意料之外,若不是黎远山没有提前打听好,把黎棠安排到和蒋楼同班,便也不会……

没等张昭月想完,蒋楼轻笑一声:“现在看到了,满意了吗?”

察觉到蒋楼语气中的抗拒,张昭月深吸进一口气:“我听说了,你十岁那年休学,是因为和别人打架,弄伤耳朵。”

起初蒋楼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重提这件事,后来稍微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样说,一来可以告诉他,她在昨天之前并不知道他耳朵聋了的事;二来可以提醒他,你的耳朵受伤,是因为你自己好斗跟人打架。

蒋楼更想笑了,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活该,可是成为别人口中的孤儿,难道是他自己愿意,主动争取的吗?

为什么全世界的大人,都那么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么懂刀扎在哪里最痛?

见蒋楼不说话,只是用漠然的眼神看着她,张昭月鼓起勇气去看他左边耳朵,问:“听说有给你配助听器,怎么不戴?”

这回蒋楼很快抓住重点——既然能这样问,代表她知道他曾经有过助听器。

多半也不只是“听说”而已,叙城福利院的资金一向不充裕,当年怎么会拿得出那么多钱给他做手术,配助听器?

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心继续往下沉的同时,蒋楼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松快:“被别人扯下来踩碎,坏了。”

他甚至有心情补上一句,“是我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张昭月微微一怔。

她知道蒋楼聪明,但没想到他竟会洞彻人心。

是要经过多少摔打搓磨,才能习得这样的敏锐和清醒?

按捺住心头泛起的苦涩,张昭月问出她最想知道的事情:“那你的姑姑呢?当年我留下了一大笔抚养费,足够你用到大学毕业,当年你爸爸去世,我曾拜托过她……”

“这你该去问她,而不是来找我。”没说几句话,蒋楼就显出几分不耐,“看够了吗?麻烦让个路。”

他抬脚踏上青石板,即将擦身而过时,被张昭月捉住手臂。

“我知道你恨我。”她站在蒋楼的右侧,因此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递,“可是当年的情况,作出那样的选择我也身不由己。后来我也有尽力补偿你……”

蒋楼打断她的话:“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十二年前回来,带走了我的父亲,现在又回来,送给我一个弟弟?”

蒋楼的目光由不显情绪的淡漠陡然转为一种锋利的冷冽,“我的父亲因为他而死,作为补偿,你是不是应该让我杀了他,一命偿一命?”

听到这样狠绝的话,张昭月喉间一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正是这毫不留情的言辞,撕开了她身上那层道貌岸然的外皮,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恶,这种时候竟然还在下意识为自己辩解。

世间事皆是种因得果——若不是她抛夫弃子,蒋楼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若不是她一时冲动回到叙城,蒋楼的爸爸就不会死;若不是蒋楼“父母双亡”,就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左耳失聪,也就不会休学;若不是休学,黎棠和蒋楼根本没机会同班,甚至不可能相识。

追根溯源,是她造下的孽,是她狠心却又做不到完全狠心。如今她却在这里通过推卸责任的方式,通过告诉自己“至少他好好长大了”,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黎远山此人傲慢独裁,自私固执,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便再也无法扭转,蒋楼爸爸无法死而复生,蒋楼的耳朵无法恢复听力,那些她未曾亲眼目睹的艰难岁月,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恨,也不可能如云烟般一夕消散。

哪有什么补偿,能够让一切重来?

可是如果一切无法从头来过,所谓的补偿,又有什么意义?

自见到蒋楼起,就勉力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裂,张昭月嘴唇抽动,近乎崩溃地流下眼泪:“对不起……”她声音沙哑,断断续续,“是妈妈对不起你。”

立在原地的蒋楼猛然一怔,不知为的是那句“妈妈”,还是那声“对不起”。

然而,即便是他曾苦苦等待,历经无数个春秋才等来的一个母亲,一声迟来的抱歉,竟也有其“目的”。

“妈妈不想求你原谅,只拜托你不要伤害黎棠。”

张昭月抓住蒋楼胳膊的手收得更紧,指节都泛起青白,“不要伤害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是全然无辜的了吗?

蒋楼问自己,如果他无辜,那么我呢,我就生来有罪吗?

难道只需要三个字就能一笔勾销,那他这些年摸爬滚打的困苦,辗转反侧的煎熬,算什么?父亲的惨死,又算什么?

回身望向隐入黑夜,如同一条巨蟒盘踞在山外的公路,仿佛是看着一切恩怨纠葛的开端。

耳畔女人的抽泣声渐远,响起的是风呼啸着灌入心底那片废墟的声音。

蒋楼濒近麻木地想,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十二年前,我的父亲就死在这里。

深夜,蒋楼拨通黎棠的电话。

响了九声,黎棠才接。应是被吵醒,嗓音有种困倦的懒意:“怎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蒋楼说,“就是想你了。”

黎棠在那头吃吃地笑:“我也想你。”

“那你想好了吗?”

“……嗯?”

“要不要再多点时间考虑?”

“啊……”黎棠才反应过来蒋楼说的什么事,翻了个身,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怕人听见似的很小声,“再等我五天吧,五天就行。”

蒋楼并没有问他要五天时间做什么,只应道:“好。”

想到过几天要做的事,黎棠的脸提前开始升温,他咬了下嘴唇:“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就睡了。”蒋楼说。

“那……你会梦到我吗?”

“当然。”

“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子?”

“是一只蝴蝶。”

“被网缚住的那种?”

“嗯。”

“……你怎么抄袭我的梦啊。”

聊了一会儿,黎棠便打起哈欠:“我困了,晚安。”

蒋楼也说晚安。

临挂电话,黎棠迷迷糊糊又强调一遍:“五天……只要再等我五天,一定要等我。”

许是太困了,听筒传来的声音也随着意识飘远。

蒋楼“嗯”了一声:“当然等你。”

不等你,我还能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