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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想回来,不是不想你,而是做不到。

拉拽的力牵动蒋楼的伤口,他眉心拧起,却扯出讥笑:“不是不能,是不够想。”

这些年里,那么多次濒临绝望,他都觉得不可能了,渡不过去了,但每次都撑了下来。

事实一再地告诉他,“人定胜天”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毒鸡汤,只要想活着的意念足够强,便总能找到克服的希望,哪怕是寒冬腊月的一根火柴,或是极夜里的一颗星星。

其他事也一样。

所以哪有那么多借口,无非是害怕眼下安逸的生活崩塌,无非是不够想,不够渴望。

到外面,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蒋楼终于有一种卸下负担的松快感。

手触到口袋里的首饰盒,不由得开始期待黎棠收到它时的表情。

扬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蒋楼想,明明是在父母的关怀下,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小少爷,怎么会连收到一束红玫瑰都开心得要命?

几乎同一时间,同样的地点,黎棠从商场二楼栏杆旁往下望,确认咖啡店窗前坐着的两个人是谁,惊讶过后便陷入迷茫。

他今天又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中午苏沁晗说想吃商场新开的那家甜品店,他正好也想尝尝,便陪同前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妈妈和蒋楼,他们俩还坐在一张桌上,面对面说话。

没说几句,蒋楼就起身离开,张昭月在座位上又坐了几分钟,期间不断擦拭眼睛。等到张昭月也走了,黎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坐上出租车,黎棠给正在排队的苏沁晗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先回家。

临到家的时候,黎棠犹豫着给蒋楼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哪儿,他回复:在家,刚睡醒。

无由地捏紧了手机。作为习惯性撒谎的人,黎棠太知道越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撒谎,才越是显得可疑。

下车时,家里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

步行往里去,离大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就听见里头的吵嚷声,一道是张昭月,另一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黎远山。

“问你去哪儿了,去见谁了,你在这儿跟我绕什么弯子?”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需要向你汇报吗?”

“是去见那个小兔崽子了吧?我就知道你会趁我不在去见他!”

“他是我儿子,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承认了吧,呵,我就知道,嘴上说着不会去找他,到底血浓于水,舍不得吧。”

“我只是想帮帮他,当年给他的抚养费都被他姑姑拿走了,这些年他一个人很不容易……”

“他不容易,我就容易吗?那么大一笔钱说给就给,他跟人打架耳朵聋了,我还出钱给他做手术让他配助听器,我对他仁至义尽!倒是你,当初我们白纸黑字签的协议,你得在这里留到黎棠二十岁,只当黎棠一个人的妈!”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一再提醒……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感情,我也舍不得黎棠,要不是你当年那么逼我,我也不会逃走,黎棠也就不会跟过来,他的爸爸也就不会死……”

“你现在是在怪我?”

“当然怪你!要不是你非要把我送回叙城,我也不会再见到他,也就不会——”

话音陡然停住。

因为张昭月余光一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晚,黎棠时睡时醒,时而梦到那只频繁出现在梦里的蝴蝶,时而看见现实中的画面,比如张昭月垂泪的脸。

他听见自己问:“所以蒋楼,是我的哥哥吗?”

根本没有什么类似遭遇的朋友。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时,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哪怕再离奇,也是正确答案。

张昭月嘴唇动了动,并未回答,眼泪却更汹涌。

而一旁的黎远山,破天荒地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急切,变得沉默寡言。连黎棠问他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敢点头或是否定。

醒来后,黎棠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并无收拾打扮的心情,而是在想,怎么会是真的。

为什么不是一个梦呢?

将要出门时,张昭月跟到门口,欲言又止。

黎棠本想问她什么,一转头竟然忘了。

索性不问了。他知道的已经很多,足够拼凑出事实真相。

他像平时一样,说一句总是没人听的:“我上学去了。”

阴雨的周一,一切都有一种散发着尘土味的死气沉沉。

只有黎棠,在接连的上下课铃声中,不断地被迫保持清醒。

那些或被他忽略的,或是他不愿相信的,遗落在时间缝隙中的碎片,被迫一片一片被按回原本的位置,呈现出完整的图景。

成为同桌,互报姓名时,蒋楼一闪而过的讶异;晚自习后学校外面的路灯下,那句没头没尾的“你知道我是谁”;山脚小屋莫名的熟悉感,都喜欢《泰坦尼克号》的母亲;提及过往时那令人胆颤的森冷;那些关于爱恨,关于兄弟的假设……

还有那些刻意的接近,过分的关心,若即若离的态度,从不宣之于口的喜欢。黎棠曾为此煎熬过,伤心过,却从未深想其原因,只当是自己先爱上,理所当然要主动一些。

蒋楼讨厌愚钝的人,连看电视剧,都厌恶把事情搞砸的笨蛋角色,那么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黎棠想,他是怎么看待一个忘记了十二年前的初见,忽略了所有指向真相的细节,好奇和他有关的所有事情,却一直没问“那个小孩是谁”的蠢人的呢?

——那个小孩是谁,那个害死你父亲的小孩是谁?

如果他早早地问了,他和蒋楼还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吗?

蒋楼会不忍心吗,还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个害我失去妈妈没了爸爸,害得我孤苦伶仃过了十几年的小孩,就是你呀。

轰隆隆——今年的第一声闷雷,炸响得猝不及防。

不用跑操的早晨,学生们在教室里看书,做题,睡觉,聊天,广播里放着柔缓的音乐。

没有人知道,黎棠心里正经历着不亚于积雨云碰撞的地动山摇。

那么,黎棠忍不住往下想,那么,他应该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恨着的吧,总不能是爱吧。

说不定会恨到想杀了我。

这样恨着,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让我受尽痛苦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正想着,广播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换成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满底噪的音频。像是布料摩擦声,混杂着碰撞,喘息,毫无规律的杂乱,显然未经过专业的降噪处理。

却足以听清说话的声音。

虽然只是似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几段。

出声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男生更恰当,那声音有着少年的清亮,却又摆脱不了因渴切而引发的嘶哑。

“不要……太快了……我不行了……”

一声声难耐的呼唤。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一遍遍被撕开的心。

上午九点半,一道身影奔跑在雨中,以闪电之势冲向综合楼二楼。

广播室的门被一脚踹开,蒋楼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鬼鬼祟祟准备出来的陈正阳。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蒋楼上前两步,一拳径直挥在他脸上。

陈正阳几乎被打飞出去,身体后仰,“砰”地摔在地上。

又被蒋楼拽着衣领拎起来。

蒋楼面色狠戾,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是你播的吧,是不是你?”

从懵圈中回神,陈正阳顾不上疼,咧着嘴笑:“怎么是我?不是你把这音频给王妍的吗?我不过是破解密码,帮你一把。”

陈正阳本就是贼眉鼠眼的长相,面颊肿起来,显出几分阴恻恻的瘆人。

“我还帮你做了点处理,你是不是该谢谢我?”陈正阳啐出嘴里的一口血沫,笑得五官拧在一起,“他叫得那么骚,上起来感觉怎么——”

没等他说完,蒋楼又一拳砸下去。这下没收力道,陈正阳的脸都被打歪了,这才大声痛叫起来,喊救命,杀人了,快来抓杀人犯啊。

就在这堪比噪音的刺耳惨叫声中,蒋楼的右耳,准确地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自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黎棠站在广播室门口,看着里面的混乱场面,有一种抓住症结,恍然大悟的感觉。

就像解答一道题,要站在出题者的角度,避开陷阱,识破障眼,层层分析,抽丝剥茧,方能直击重点。

如此地恨着,要怎么做才算报复呢?

要看出他的渴望,投其所好,让他沉溺,沦陷,让他离不开你。

还要知道他最害怕什么,要亲手把他捧上天堂,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松开手,看着他摔进地狱里。

单单是登高跌重可能不够,毕竟他不畏惧死亡,只怕地狱里没有你。